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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暗室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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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先生的病情比预想的更严重。
三日后,许清再次来到槐树胡同时,守拙斋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
年轻人为她开门时,双眼红肿,声音沙哑:“祖父昨夜……去了。”
许清怔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食盒——里面是她让厨房熬的参汤。
“怎么会……”她艰难地问,“前日不是还说只是风寒?”
年轻人摇摇头,嘴唇颤抖:“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年纪大了,心肺衰竭。但祖父前日还好好的,还能坐起来看书……”
许清走进院子,正堂已布置成灵堂。
苏老先生的遗体躺在简易棺木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几个老街坊正在帮忙料理后事,见到许清,都露出讶异之色。
“这位是督军夫人。”年轻人低声介绍。
众人神色顿时变得复杂——有敬畏,有疏离,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许清装作没看见,对着苏老先生的遗体郑重三鞠躬。
“老先生可留下什么话?”她轻声问年轻人。
年轻人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祖父病重时写的,嘱咐我若他有个万一,交给您。”
信封很普通,没有署名。
许清接过,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心中莫名一紧。
“我能……在书房待一会儿吗?”她问。
年轻人点头:“您请便。”
书房还保持着苏老先生生前的模样,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左传》,旁边是喝了一半的茶。
许清在书桌前坐下,拆开信封。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许夫人台鉴:老朽自知时日无多,有几言不得不告。北新城非表面平静,暗处眼线遍布,尤以城南‘泰丰当铺’为要。凌督军之过往,牵涉甚广,若欲深究,当查‘光绪二十六年城破案’之卷宗。然此卷已封存于督军府密室,非亲信不可得。夫人聪慧,当知进退。苏秉文绝笔。”
许清反复读了三遍,将每个字刻进心里。
泰丰当铺——王账房出现过的地方。
光绪二十六年城破案——正是凌振山将军殉国那年的记载。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那句“暗处眼线遍布”。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吞噬墨迹,化为灰烬。
起身时,目光扫过书架,忽然注意到最顶层有个木匣,位置略显突兀。
她搬来凳子,取下木匣。
打开后,里面是一叠手稿,墨迹新旧不一,显然是多年积累。最上面一份的标题让她瞳孔微缩:
《凌氏秘闻考》。
许清快速翻阅。
手稿记载了凌家从凌振山到凌云三代人的事迹,其中许多细节闻所未闻。
尤其是关于凌云姐姐凌霜的死——
“凌霜替弟从军,化名‘凌风’,于宣统三年战死于山海关。然有士卒言,其临终前曾见一神秘人物至军营,与凌霜密谈。翌日,凌霜即主动请缨前锋,终战死。此事蹊跷,疑有内情。”
还有一段关于凌云本人的记录:
“凌云接掌兵权后,大力整顿军纪,清除旧部中与奉系、皖系勾结者。此举得罪多方势力,暗杀不断。然其机警过人,皆化险为夷。唯有一事古怪——每逢月圆,督军府必闭门谢客,无人知其所为。”
许清越看心越沉。
这些记载若是属实,凌云的处境远比表面看到的更凶险。
她将手稿小心放回原处,走出书房。
年轻人还在灵堂忙碌,见她出来,迎上前:“夫人……”
“老先生的手稿,很珍贵。”许清斟酌着措辞,“你可想过如何保管?”
年轻人苦笑:“家中清贫,这些书稿怕是保不住。祖父生前说,若真到那一步,就烧了吧,免得落入不当之人手中。”
许清心中一紧:“不可。这样吧,我让人来取,暂时存放在督军府。等你日后安定下来,再归还给你。如何?”
年轻人眼中闪过感激:“多谢夫人。只是……会不会给督军添麻烦?”
“不会。”许清语气坚定,“老先生生前助我良多,这是我应该做的。”
离开守拙斋时,天色阴沉,又要下雪了。
许清坐在车里,闭目沉思。
苏老先生的死太过突然,那封信更像是临终预警。
泰丰当铺、光绪卷宗、月圆闭门……一个个谜团在脑海中盘旋。
“夫人,直接回府吗?”司机问。
许清睁开眼:“去城南泰丰当铺。”
“夫人,那里鱼龙混杂……”
“无妨,就去看看。”
泰丰当铺位于城南最热闹的街市,门面不大,招牌却古旧,显然有些年头。
许清让车停在街角,自己戴上兜帽,步行过去。
当铺里光线昏暗,柜台后坐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打着算盘。
见许清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当什么?”
“不当东西,找人。”许清声音平静,“王掌柜在吗?”
打算盘的手停住了。中年人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哪个王掌柜?我们这儿姓王的伙计有好几个。”
“从杭城来的王账房。”许清直视他的眼睛,“三天前的傍晚,有人看见他在这里与人会面。”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堆起笑容:“夫人说笑了,我们这小店,哪认识什么杭城来的贵人。您怕是找错地方了。”
“是吗?”许清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许慕哲给她的,许家商铺的凭证,“那这个,掌柜的可认得?”
玉佩上刻着许家的家徽。
中年人一见,瞳孔骤缩。
他站起身,压低声音:“夫人,借一步说话。”
他引着许清走进里间,关上门,脸色已经全变了:“夫人何必亲自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让人传个话就是了。”
“传话?”许清微微一笑,“传话给谁?给你,还是给你背后的人?”
中年人额头渗出冷汗:“夫人明鉴,小人只是做点小生意……”
“泰丰当铺,明面上做典当,暗地里做的却是情报买卖。”许清打断他,“北新城各方势力的眼线,都要经过你这里互通消息。我说得对吗?”
这是她的猜测,但中年人的反应证实了一切。
他扑通一声跪下:“夫人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这北新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小的若不配合,早就没命了!”
“王账房在为谁做事?”许清单刀直入。
“小人不知……真的不知!”中年人连连磕头,“那人每次来都戴着面具,声音也刻意改变。只知道他出手阔绰,要的消息都跟督军府有关,特别是……特别是关于夫人的。”
许清心中一凛:“关于我?”
“是。他问过夫人的日常起居,见过什么人,读过什么书……”中年人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几日他还问过苏老先生的情况,得知老先生病重,似乎……似乎很满意。”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许清强作镇定:“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确定,但每月十五,他必会来取情报。”中年人颤抖着说,“今天就是十五……”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铃铛声——当铺有客上门。
中年人脸色煞白:“可、可能是他……”
许清迅速扫视房间。
里间有个侧门,似乎是通往后面的仓库。
她压低声音:“你去应付。我在这里听着。”
中年人连滚爬爬地出去。
许清贴在门缝边,屏息凝听。
外间传来对话声,来人的声音果然刻意压低,但依稀能听出是北方口音。
“东西呢?”来人问。
“在、在里间,我去取。”中年人的声音发颤。
“不必,我自己去。”
脚步声逼近。
许清心脏狂跳,迅速闪身躲到一堆货箱后。
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身影走进来。
那人身形中等,走路时左肩微沉,似乎是旧伤留下的习惯。
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许清刚才站的位置——地上有浅浅的脚印。
“有人来过。”他的声音冷下来。
“没、没有……”中年人跟在后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面具人突然转身,一把掐住中年人的脖子:“你敢骗我?”
“不敢!真的不敢!”中年人双脚离地,拼命挣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街上忽然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是巡逻的士兵。
面具人动作一滞,松开手,中年人瘫倒在地。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扔在地上:“老规矩。若再有事瞒,你知道后果。”
说完,他从侧门匆匆离开。
许清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从货箱后走出来。
中年人还在地上咳嗽,见到她,惊恐地睁大眼睛。
“别出声。”许清捡起那封信,信口用火漆封着,印纹奇特——是一只鹰抓着一把剑。
她将信收入袖中,扶起中年人:“今天的事,若有人问起……”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中年人连忙道,“夫人也从没来过!”
许清点点头,戴上兜帽,从侧门离开。
后巷狭窄曲折,她快步穿行,心跳如鼓。
快到巷口时,忽然有人从阴影中伸出手,将她拉进角落。
许清刚要惊呼,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是我。”
凌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清睁大眼睛,借着巷口透进的微光,看清了那张熟悉的侧脸。
凌云穿着便装,外面罩着深色斗篷,眼神锐利如鹰。
“你怎么……”
“回去再说。”凌云松开手,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她带着许清在小巷中穿梭,对地形极其熟悉,几次拐弯后,已经远离泰丰当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在巷口,陈锋坐在车夫位置,见到她们,立刻掀开车帘。
马车驶向督军府,车厢里一片沉默。
许清能感觉到凌云身上散发的低气压,那是真正动怒的征兆。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凌云终于开口,声音压抑,“泰丰当铺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一个人去?”
“我带了侍卫……”
“那些侍卫能防明枪,防得了暗箭吗?”凌云转身面对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后怕,还有一种许清看不懂的焦灼,“你若出了事,我……”
她没说完,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许清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她伸手,轻轻覆上凌云的手背:“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掌心相触的瞬间,凌云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她反手握住许清的手,力道很紧,仿佛怕她消失。
“那封信呢?”她问。
许清从袖中取出。凌云接过,借着车窗透进的光查看火漆印纹,眼神骤然冰冷。
“果然是他们。”
“谁?”
“奉系的一个秘密组织,‘鹰剑会’。”凌云将信拆开,快速浏览,“他们一直在查我的底细,想找到把柄。最近似乎把目标转向了你。”
信的内容印证了她的判断——
上面详细记录了许清近日的行踪,包括她拜访苏老先生、阅读《北新城旧事》、甚至对凌家过往表现出的兴趣。
最后一句用红笔标注:“疑已察觉端倪,需加紧动作。”
“他们想做什么?”许清问。
“用你来牵制我。”凌云将信纸揉成一团,“或者,用你来验证一个他们怀疑已久的秘密。”
马车驶入督军府后院,直接停在小楼门前。
凌云先下车,然后转身伸手扶许清。这个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回到书房,凌云屏退左右,只留陈锋在门外守着。
她走到书架旁,转动某个机关,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后面的暗门。
“来。”她对许清说。
暗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排铁皮柜。凌云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厚厚的卷宗。
封面写着:光绪二十六年北新城城破案。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凌云将卷宗放在桌上,“但我必须提醒你,看过之后,你就真的卷进来了。再想抽身,很难。”
许清直视她的眼睛:“我早已卷进来了,不是吗?从答应这场婚事开始。”
凌云沉默片刻,眼中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她轻轻点头,打开卷宗。
尘封的历史扑面而来。
卷宗详细记载了当年城破的经过:凌振山率军民死守三月,弹尽粮绝,城破前夕,他收到一封密信,随后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让亲兵带着年仅八岁的孙儿凌岳(凌云的父亲)突围,自己与家人留下殉城。
“但这不是全部。”凌云翻到后面,“战后清理战场时,发现凌将军的书房里有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当时直隶总督的。信中揭露了一个秘密:北新城内早有内奸,与俄军里应外合。”
许清倒抽一口冷气:“内奸是谁?”
“信没有指名,只说‘位高权重,出入自如’。”凌云的手指划过泛黄的信纸,“我查了多年,线索指向当时驻守北方的几位将领,其中一人,是如今奉系某位大佬的祖父。”
“所以他们要灭口?连你也不放过?”
“不止。”凌云的声音低沉,“他们怀疑,凌家可能还掌握着其他证据。尤其是……”她顿了顿,“我姐姐凌霜在军中时,曾经接触过一些当年的老兵,搜集了不少资料。她死后,那些资料不翼而飞。”
许清想起苏老先生手稿中的记载:“所以你姐姐的战死,可能不是意外?”
凌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我会查清楚。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你的安全。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督军府。”
“你要软禁我?”许清蹙眉。
“是保护。”凌云纠正道,“鹰剑会已经盯上你,外面太危险。而且……”她走到许清面前,抬手轻触她颈间的蓝宝石项链,“你戴着我母亲的遗物,就是我凌家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个动作太亲昵,许清呼吸一滞。
她能闻到凌云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能看到她眼中清晰的倒影——只有自己。
“凌云……”她轻声唤道。
“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许清问,“你可以一直瞒着我。”
凌云的手指停在项链上,指尖微微发颤。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我不想再一个人扛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紧闭的门。
许清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迅速生长,缠绕住每一寸理智。
她伸出手,覆在凌云的手背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都是一颤。
“那就别一个人扛。”许清轻声说,“我在这里。”
烛火在暗室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片。
窗外,北新城的冬夜漫长而寒冷,但在这间小小的暗室里,某种温暖正在悄然滋长。
而在督军府的高墙之外,泰丰当铺的后院里,面具人正对着一盏孤灯,在纸上写下:
“目标已警觉,建议启用备用计划。另:凌、许二人关系似有变化,或可利用。十五日后月圆,是行动良机。”
信写完,他走到院中,望向督军府的方向。
夜空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北新城的冬天,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