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13章 明夷:晦隐生存法则 ...
-
13.1节清零
与闺蜜林舒晏不同,周六的傍晚,对于程莞尔而言不是一起努力带来的雀跃,而是因扰动带来的惶惶与不安。她放下手机,屏幕上依然显示着她和林舒晏的简短对话。约闺蜜吃饭是因为这一次真的有话想要告诉她,关于一个令自己如此不安的约定,然而林舒晏今天却没有时间。她坐在桌边,思绪却在这一天的种种情绪中游荡……
---
清晨,与过去几个月以来的周六清晨一样,程莞尔在一阵无力感中醒来,她并未感到活力满满,而是穿透眼皮、映照内心荒芜的疲惫。
寝室内逐渐变得安静。她听着对床的苏雨轻手轻脚却又难掩急切地起床、洗漱、出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接着是其他室友陆续离开,去图书馆,去约会,去拥抱各自的周末。世界在窗外喧闹,她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床榻之上,浑身沉重,连翻个身都觉得耗费了所有气力。那股熟悉的、黏稠的抑郁感再次漫涌上来,将她拖入昏沉的浅眠与清醒的麻木之间,循环往复。
直到午后的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胃部因空瘪而传来的微弱抗议,才终于让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双脚落地时,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扶着床沿站了一会儿,才蹒跚着走向盥洗室。
冷水扑在脸上,带来片刻的清醒。当她走回书桌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墙角那个闲置的水桶——里面插着的,是几天前收到的、那束来自陆子谦的红玫瑰‘厄自由’。
它们不再娇艳了。最外层的花瓣边缘开始蜷曲、发黑,失去了饱满的光泽,如同被抽干了生命的血液,显出一种颓败的、令人心碎的暗红色。一种无端的、巨大的哀伤瞬间攫住了程莞尔。它们像极了她刚刚逝去的爱情,也曾热烈绽放,转瞬却已走向无可挽回的凋零。也像极了此刻的她自己,在最好的年华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生机。
她在书桌前呆坐了许久,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窗外的喧嚣与她无关,内心的死寂吞噬了一切。
忽然,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一种近乎决绝的冲动。她猛地拉开抽屉,翻找起来。最先拿出来的是那个上了锁的精致木盒,钥匙就藏在一本厚重的词典里。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摞日记本,从高三那个懵懂的夏天开始,记录了她整个青春的悲喜。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几乎是粗暴地翻开,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脸颊发烫的文字。看到与“段鹏飞”相关的段落,她便毫不犹豫地,“刺啦”一声,将那一页撕下,揉成一团,扔进脚边一个空着的纸箱里。一页,又一页。从段鹏飞在晚自习初次给她送来热牛奶,到初次牵手的悸动,再到争吵后的眼泪,和好时的甜蜜……所有与他有关的喜怒哀乐,此刻都化作了撕裂纸张的刺耳声响。她动作机械,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迟来的、与过去告别的献祭仪式。
接着是相册。她抽出那些两人合影,或是他的单人照。照片上的笑容依旧阳光,但在她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讽刺。她将照片从塑封膜里取出,或用剪刀直接从中间剪开,一并丢入纸箱。最后,是那条他曾在生日时送给她的、编织粗糙却让她珍藏许久的红绳手链。她摩挲着那褪色的红绳,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然后轻轻将它放在了那堆“遗物”的最上方。
她抱着那个纸箱,这里面装着她沉甸甸的回忆,且这份回忆愈加沉重,就快要将她完全压垮了。她一步一步,走上了宿舍楼空旷的天台。
午后的风带着残秋的凛冽,吹乱了她的长发。她蹲下身,将纸箱里的东西倒出来,堆成一小堆。然后,她掏出打火机,“啪”一声,幽蓝的火苗窜出。
火苗触碰到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过往的字句与影像。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黑灰色的灰烬如同绝望的蝴蝶,随风旋转、升腾,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她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以及一丝……扭曲的、近乎痛快的释然。就让这一切,都随风散去吧。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天台的寂静,也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她。
电话是外卖员打来的,说是有鲜花送到校门口,请她签收。
程莞尔愣了一下,心中隐约有了预感。她一时不知所措,但又不便让外卖员久等,于是又匆匆下楼赶去了校园门口。这次是优雅浓郁的‘咖啡时间’玫瑰,搭配着清新的白色小苍兰。花束中插着一张精致的小卡片。
她抽出卡片,上面是刚劲中带着一丝洒脱的字迹:
「听闻玫瑰易凋,愿这抹香槟色能陪伴你久一些。望能驱散你眉间轻愁。 —— 陆子谦」
果然是他。卡片上的话语体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暧昧,若不是他,或许会让她心中一暖。但在此刻,刚刚焚烧完过去、内心一片狼藉,还有林舒晏,自己最好的朋友,尽管她明确表明了绝不可能和陆子谦有什么发展,但是,但是……她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压力。
尽管如此,程莞尔还是抱着花回到寝室,用它换掉桶里即将彻底枯萎的’厄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点开陆子谦的微信头像,组织着语言,想要委婉地让他别再送了。她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发送:
「陆先生,谢谢您的花,很漂亮。但是……真的不必再破费了,我们并不熟悉,我受之有愧,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消息发出去后,她紧张地等待着。
陆子谦的回复来得很快,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带着一种浓重的、受伤的意味:
「(一个苦涩的笑脸表情)看吧,果然又是这样。‘不熟悉’、‘误会’……这些词我听得太多了。在很多人眼里,我陆子谦大概就是一个钱多没事干、四处招惹人的纨绔子弟吧。连一点点单纯的欣赏和关心,都会被解读成别有用心。」
程莞尔愣住了,她完全没想把自己的拒绝引向对他个人的攻击。她连忙解释:
「不是的!您千万别这么想!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很普通,不值得您这样费心。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是我自己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回应,请您不要误会!」
「普通?」陆子谦立刻抓住了这个词,「如果你这叫普通,上周六聚会时,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和周围所有的喧嚣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墙。那一刻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至少,我以为你和那些带着偏见看我的人不一样。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对的人……」
他顿了顿,又发来一条,语气更加低沉:
「看来是我想错了。也许我这个人,天生就不配得到一点纯粹的理解和靠近。从小到大,因为家里这点背景,接近我的人,对我都不是真心;而我真心以待的人,却总对我先入为主的批评,甚至是敬而远之。本以为你眼神这么清澈,一定会不同,不会这样看待我……算了,不说这些了,是我强求了。」
这一连串的信息,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撬开了程莞尔心防的缝隙。她不仅没有达到拒绝的目的,反而背上了“误解他”、“伤害他”、“和那些带着偏见的人一样”的心理负担。看着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孤独和被误解的痛苦,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愧疚。
「您真的误解我了!」程莞尔急了,手指飞快地打字,几乎要语无伦次,「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您!我承认我对您不了解,但绝没有带着任何不好的预设!我只是……只是最近自己状态很不好,不想把负面情绪传染给别人,更不想欠下还不起的人情……请您相信我,我绝对没有看不起或者误解您的意思!」
「状态不好?」陆子谦敏锐地切换了策略,从展示伤痕转为体贴关怀,「所以那天看到你眉宇间的忧郁是真的。能告诉我怎么了么?或许……我只是说或许,一个被你认定为‘陌生人’的倾听,反而更没有负担?」
程莞尔看着这条消息,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倾诉失恋和抑郁?但他的语气是那么真诚,带着一种被拒绝后依然保持风度的关切。
「对不起,是一些私事,不方便说。」她只能这样回复。
「我明白了。」陆子谦的回复带着一种体谅的叹息,「那我们不说这个。只是,程小姐,能否看在我可能同样状态不好的份上,收回刚才那些‘不熟悉’、‘误会’的生分话?我们就当……是两个在路上偶然相遇、感觉还不算太讨厌的陌生人,试着从一杯咖啡开始,认识一下彼此?就明天下午两点,你们医学院对面的『亚朵咖啡馆』,给我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也当是……抚慰一下我这个‘备受伤害’的灵魂了?(一个带着自嘲的狗头表情)」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受害者”姿态与对她的邀请捆绑在一起,语气半真半假,既放低了姿态,又用自嘲化解了可能的尴尬,让程莞尔的拒绝显得更加残忍和不近人情。
程莞尔看着屏幕,彻底败下阵来。她原本坚定的拒绝,在对方一波接一波的“情感攻势”和“自我剖白”下,已经溃不成军。她不仅没能推开他,反而觉得自己成了那个施加伤害的人。强烈的愧疚感和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偏见之人”的微妙心态,最终让她妥协了。
她长长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回复了两个字:
「……好吧。」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条:
「明天下午两点见。」
放下手机,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她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急危重症护理学》??,翻开书页,思绪却飘走了。
---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才又拿起手机给闺蜜林舒晏发出了晚饭邀约,可是为什么偏巧这么不凑巧?
‘咖啡时间’玫瑰依旧优雅地绽放着,但在程莞尔眼中,它们仿佛变成了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网,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将她轻轻裹挟,拖向一个她并不确定是否想去的方向。
13.2节敛翼
同样是这个周六的清晨,对于益州大学新闻系453的一个女孩来说,却有无比令她期待的一天要开启。早上九点半,吃过早饭后的周音端坐于桌前,对着镜子开始对本就精致的面部进行近乎严苛的再修正。
罗星雨还在床上睡眼惺忪,她翻过身一脸怅然地望着周音地背影,问道:“阿音,又佳人有约啊?”
“是啊,明锐哥太粘人了,昨天刚见过面的,今天又非要去欢乐谷。星雨,你知道,我对那种小孩子玩的东西根本没有兴趣的,纯粹不好拒绝他的呀!唉,我快累死了!”周音一脸不情愿地抱怨道。昨晚薛明锐约她今天去欢乐谷玩,之后还会一起吃饭。游乐园项目真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高大上,尽管如此,但也无妨,人在逐梦的阶段总是会浪费一些光阴的。何况还有晚餐,不知会不会是另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你们还挺投合的啊?”罗星雨想着那个有些浮夸的形象,看看眼前这个精致的小姐妹,心中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明锐哥很热情啊!嗯,我们只是相处一下试试嘛……未来怎样还不一定呢!”周音微微一笑,让心中的不悦隐没于笑容之下。
忽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薛明锐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周音立即起身与室友匆匆告别,高跟鞋的踢踏声诉说着她心中的急切。
然而,这一整天的欢乐谷之行真的让她非常疲惫。薛明锐兴致勃勃,拉着她尝试了各种在他看来“刺激有趣”的游乐项目。过山车的失重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旋转木马在她眼中幼稚无聊,喧闹的人群和刺耳的音响更是消耗着她的耐心。但自始至终,周音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依赖与新奇的笑容,偶尔发出的惊呼也显得真实而自然,仿佛她真的乐在其中。她甚至主动挽住薛明锐的手臂,在镜头前留下甜蜜的合影——这一切,都是为了铺垫晚上那场更重要的约会。
然而,当薛明锐报出约会地点——大悦城那家以“平价”、“火爆”著称的全国连锁新派川菜馆“椒香苑”时,周音握着背包带的手微微收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与过去一周的模式截然不同。之前,薛明锐安排的皆是需要正装或至少是精致休闲打扮的场所,米其林星星、俯瞰江景的私房菜、会员制俱乐部……每一次都像是他展示自身阶层与实力的舞台。而这次,“椒香苑”?人均不过百,喧闹,需要排队,是普通年轻人和家庭聚餐的热门选择。
一丝警觉,如同冰凉的蛇,悄然爬上周音的心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好呀,”她声音里的笑意丝毫未减,甚至带上了一点惊喜,“我早就听说那家店味道很正宗,一直想去试试呢!总是去那些高大上的地方,反而少了点烟火气。”
坐在薛明锐那辆与“椒香苑”停车场格格不入的亮黄色跑车里,周音状似随意地整理着安全带,语气轻柔地探询:“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我记得你好像不太习惯太嘈杂的环境。” 她侧头看他,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好奇。
薛明锐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他干笑两声,伸手调低了车载音乐的音量:“嗨,老是吃那些也腻味了,换换口味嘛。而且……听说这家店性价比超高,味道也棒。” “性价比”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生硬的、与他平日消费习惯不符的别扭。
周音心中冷笑,面上却绽开一个理解又赞同的笑容:“你说得对!美食的本质在于味道和用心,跟价格和地点本来就没关系。这样轻松自在的约会,我更喜欢。” 她轻轻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姿态温婉无害。
走进“椒香苑”,正值午餐高峰,人声鼎沸,浓郁的麻辣鲜香气息扑面而来。薛明锐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取号等位时,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人头攒动的收银台方向。
周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收银台后站着几位忙碌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位中年女性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穿着统一的制服,动作熟练地操作着收银机,面带标准化微笑应对顾客。但周音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节:那女人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经典款腕表,虽然被制服袖子半掩着;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用的是一枚质感极佳的珍珠发卡;更重要的是,她偶尔抬眼扫视大厅时,那眼神并非普通员工的疲惫或麻木,而是一种锐利的、评估性的审视,尽管她试图掩饰。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收银员。周音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是区域经理?甚至是总部的巡查人员?薛明锐反常的行为,和这个女人的存在,必定有某种关联。
“音音,你看看想吃什么?” 薛明锐把菜单递过来,打断了她飞速运转的思绪。
周音垂下眼帘,快速浏览菜单,心中已有计较。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招牌的毛血旺和麻婆豆腐,然后略过那些价格稍高的特色菜,加了一个清炒时蔬和两碗米饭。她合上菜单,声音温柔体贴:“够了,我们两个人这些足够了。点多了浪费,而且……其实简单家常的菜,吃起来才最舒服。” 她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自己的“节俭”和“不物质”。
薛明锐似乎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对对,你说得对。”
等菜间隙,薛明锐的话多了起来,开始夸赞周音:“音音,你真的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女孩不一样。她们就只知道买包、去高档地方打卡。你懂事,体贴,还不乱花钱。”
周音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带着些许羞涩:“两个人在一起,开心最重要,其他都是外在的。” 她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场约会,绝不简单,她小心翼翼,如同利剑有时需要收藏锋芒,如同飞鸟在强光下也会低垂翅膀。
时机成熟。周音拿起纸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柔声道:“明锐,这里有点热,我去下洗手间补个妆。”
离开座位,她没有径直走向洗手间,而是步履轻盈地绕向餐厅的另一侧,假装被墙上的特色菜品介绍图吸引。她迂回地、不着痕迹地靠近收银台区域。趁着那位“特殊”的收银员低头操作机器的间隙,周音迅速靠近旁边一位正在整理小票的年轻女店员。
她脸上堆起友善又略带好奇的笑容,声音压得低低的,确保只有对方能听见:“您好,打扰一下。请问……那边那位收银的阿姨,是你们新来的吗?感觉……气质很好,不像一般做这个的。” 她刻意用了“阿姨”这个略显失礼但能降低对方戒心的称呼。
年轻女店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同事,没什么心机地随口答道:“哦,你说王姐啊?她不是新来的,是总部的领导,今天过来……嗯,检查基层工作吧。” 女孩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含糊地住了口。
“总部的领导?”周音适时地露出惊讶和敬佩的表情,“怪不得呢!看着就特别干练。谢谢啊!”
得到了关键信息,周音心中冷笑更甚。总部领导?体验基层?怕是专程为了“其他目的来的吧!她自以为打探得隐秘,演技精湛,却不知,从她离座、绕路、假装看菜品图、到低声询问的整个过程,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逃过那位“王姐”——薛明锐母亲王亚君,那双在商海沉浮中练就的、看似平静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王亚君面上依旧保持着职业性微笑,心底却已给周音贴上了“心思活络”、“善于伪装”的标签。
晚餐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薛明锐因为自觉“任务”初步完成而放松,周音则因为自认为看穿了把戏而更加谨慎地扮演着完美角色。
送周音回到她学校后,薛明锐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索吻或上楼坐坐,只是匆匆道了别,似乎急于下一个目的地。
周音站在校园门口,看着跑车尾灯迅速消失,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算计与冷然的清醒。她拿出手机,快速搜索“新锐餐饮集团”、“王亚君”。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相关信息和财经新闻配图。图片上那个气质卓然、在签约仪式上与人握手的女性,正是今晚在“椒香苑”收银台后的“王姐”。
果然是他母亲。
周音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考验才刚刚开始。她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主动地,在这场围绕薛明锐展开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为自己谋划一个稳固的位置。
* * *
当晚,薛家别墅。
薛明锐一进门,就难掩兴奋地对坐在客厅沙发上品茶的母亲说道:“妈!怎么样?周音不错吧!又漂亮又懂事又单纯,一点也不虚荣,今天点的菜都很实惠,还总说浪费不好……”
王亚君慢条斯理地放下骨瓷茶杯,抬眼看着儿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人是挺漂亮的,嘴也甜,很会说话。”
“是吧!我就说嘛!”薛明锐得到母亲的“认可”,更加得意。
“不过,”王亚君话锋一转,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明锐,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这朋友,聪明是聪明,但心思……活络得有些过了。”
“妈,你什么意思?”薛明锐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不服气,“她哪里不好了?难道非要那种傻白甜你才喜欢?”
“我不是说她不好。”王亚君耐心引导,“我问你,你注意到她今天背的那个包了吗?”
“包?就一个白色的,挺简单的链条包啊。”
“那是一款意大利小众设计师的手工包,国内没有专卖,需要预定,价格不比一个香奈儿经典款便宜。虽然她背的是仿牌。”王亚君语气平淡地抛出细节,“她在你面前强调节俭,却打心里深处希望用普通女孩根本接触不到、也认不出的‘低调奢华’,这本身,就值得玩味。”
薛明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母亲观察到的细节,他全然未曾留意。
“还有,”王亚君继续道,眼神锐利了几分,“你们用餐期间,她的小动作你没发现吧?……傻儿子,你自己才太单纯了!”
薛明锐愣住了,“什么小动作?妈,周音干什么了?”
王亚君看着儿子笑而不答。
薛明锐像小时候一样抱住母亲的胳膊,撒娇道:“妈,你告诉我嘛!你不会在蒙我吧?”
“你自己下次留心观察吧?”王亚君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商人的精明与母亲的考量,“这次你就当成一个谜题,你也可以把周音当作一个谜题?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作业不能总指望妈妈帮你写。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接近你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需要自己去判断。”
她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脸,语重心长地说:“这样吧,你也别急着下结论。多接触,多观察。我给你几个方向:第一,下次约会,你可以带她去逛逛普通商场,或者约你那几个家境一般的发小一起吃饭,看看她对他们的态度。第二,偶尔可以‘无意’中透露一点你爸爸公司最近可能遇到的‘小困难’,或者资金有点‘紧张’,观察她的反应和后续态度。第三,留意她是不是经常有意无意地问起咱们家具体的生意、资产,或者对未来生活有什么‘具体’的期望。”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记住,看人要看细节,看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东西,而不是听她说了什么。多试探试探,这不是不信任,而是让你学会保护自己,学会看清人心。这,也算是我给你布置的一个……课外作业吧。”
薛明锐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原本对周音那份单纯的喜欢和满意,仿佛被投入了一片浓雾,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他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地应道:“……我知道了,妈。”
他并不知道,母亲这番刻意的“锻炼”,以及他即将执行的这些“观察项目”,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将搅动他与周音的关系,也将在未来,与十公里外前沿医学大楼里工作的某人产生意想不到的交集。世界的复杂与人性的暗面,正在不同的角落,悄然铺陈开来。
13.3节夜火
陆家的别墅,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座由大理石、金属和昂贵木材构筑的现代主义堡垒,冰冷而精准地坐落在城市最负盛名的湖畔微澜。当陆子谦那辆哑光黑的宾利欧陆GT无声地滑入地下车库时,感应灯逐一亮起,映照出如同汽车展厅般整洁空旷的空间。他推开车门,定制皮鞋踩在光滑如镜的环氧树脂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将钥匙随手抛给早已垂手恭立、穿着笔挺制服的管家,他扯了扯束缚了一天的爱马仕领带,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穿过连接车库与主宅的廊道,巨大的抽象派油画和冰冷的青铜雕塑在壁灯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却嗅不到一丝烟火人气。
主客厅挑高近八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黑松庭园和波光粼粼的私人湖景。意大利顶级品牌的沙发组如同艺术装置般摆放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线条极简,坐感却未必舒适。一盏由数百片水晶拼接而成的枝形吊灯从穹顶垂下,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晕。
“子谦回来了?” 一个温柔得近乎怯懦的声音,从客厅一隅柔软的扶手椅里传来。他的母亲邱敏,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兰,穿着一身浅藕荷色的真丝家居服,手里捧着一本许久未翻页的书。她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如今岁月虽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那双眼眸却像是蒙尘的珍珠,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种逆来顺受的温顺和挥之不去的哀愁。她放下书,起身从旁边温着的小巧炖盅里,舀出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妈,这么晚,你怎么还没休息?” 陆子谦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软了,收敛了在外面的所有锋芒。他接过那只温润的乾隆御窑白瓷小碗,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暖意。他看着母亲那双曾经弹钢琴、如今却只用来翻阅枯燥佛经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却透着一股缺乏生命力的苍白。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与无力的酸楚感,细细密密地涌上心头,堵在喉咙口。
这么多年了,母亲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金丝雀,囚禁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为了他们兄弟俩,她忍受着父亲陆守义一个接一个带回来的女人,从最初默默的哭泣,期待包容带来的转机,到柔弱地争吵、却招来无声地冷暴力,到后来心死如灰的沉默,直至最后,连父亲将那个比陆子谦小十几岁的私生子公然带回家,她也只是将自己关在佛堂,念着那些他听不懂的经文,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的隐忍,她的退让,并未换来父亲的回头,只助长了他的肆无忌惮。
陆子谦内心深处,对父亲那种视婚姻为契约、视感情为游戏、将风流快活建立在家人痛苦之上的行为,充满了刻骨的憎恶与鄙夷。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最狰狞的伤疤,是他所有不安全感和掌控欲的源头。他发誓绝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他更惧怕在感情世界中成为母亲这样的人。
然而,当他偶尔在某个应酬的深夜,于会所锃亮的玻璃隔断中瞥见自己与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却眼神冰冷的倒影时;当他下意识地用财富和地位去衡量一个女人的价值,并习惯性地运用技巧去吸引、试探、掌控时,一种冰冷的寒意会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某些时刻,某些行为模式上,正不可抗拒地滑向那个他最深恶痛绝的影子。
这个认知如同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偶尔窜出来噬咬他的灵魂。但他绝不能容忍这种软弱的自我怀疑。他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丝令人不适的念头强行压回心底深处。反思是痛苦的,是低效的内耗,是成功道路上的绊脚石。他需要的是精准的目标、果断的行动和绝对的掌控。感情用事是弱者才有的权利。
他将那碗燕窝几口喝完,温热的甜意滑入喉咙,却未能真正驱散那份寒意。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想起明天和程莞尔的“咖啡之约”。想到程莞尔那双小鹿般温顺又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她那安静聆听的姿态,以及偶尔流露出的、需要人保护的脆弱感,他心中那份躁郁似乎被一丝真正的、带着掌控感的期待所取代。与林舒晏那种明亮灼人、带着刺的火焰不同,程莞尔是静谧的湖水,能包容他的强势,满足他内心深处对被需要、被仰望的渴望。而且,她是林舒晏最亲密的闺蜜……这个身份,让这场接近平添了几分隐秘的战略意义和难以言喻的刺激。
他起身,对母亲温和地说:“妈,您早点休息,我还有些文件要看。” 然后转身走向二楼的书房。
书房是整栋别墅视野最好的房间,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定制的黑胡桃木书桌厚重沉稳,上面除了最新款的电脑和一部加密通讯座机,空无一物。他打开助理傍晚时分传送到加密终端的文件。高清图片在超清显示屏上依次展开——是林舒晏和沈砚钧在前沿医学大楼那片树林的偷拍。
照片像素极高,甚至能捕捉到林舒晏脸上细微的表情。她正仰着头对沈砚钧说话,眉毛微蹙,嘴角却带着一丝嗔怪的、生动的弧度,那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鲜活。而沈砚钧,那个像一台精密仪器般缺乏情绪波动的男人,如此普通,如此木讷,却似乎吸引了林舒晏全部地注意力。
其中一张,林舒晏甚至伸出手,递上一个蓝色条纹纸袋,神情中似有一丝羞怯。
陆子谦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无线鼠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混杂着被冒犯、被轻视、以及强烈占有欲受挫的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烧得他胸腔发闷,喉咙发干。愤怒,还有一种近乎荒谬的挫败感。
他陆子谦看上的猎物,哪怕他暂时还没决定如何享用,也绝不容许他人,尤其这种一看就是书呆子地人染指!林舒晏竟然会对那种男人展露如此神态?这简直是对他眼光和魅力的双重侮辱!太可笑了!
这种挫败感,远比他在谈判桌上失去一个利润丰厚的项目更让他难以忍受。这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兴趣,关乎他的权威、他的面子、他不容挑衅的掌控力。
他猛地将鼠标掼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映出他阴沉且英俊的面容。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个巨大的、亟待征服的棋盘。
不行,绝对不能被这种情绪左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试图用理性的冰水浇灭心头的邪火。个人的情绪是小,家族的计划是大。将林氏药业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其成为新大陆集团扩张版图上最坚实的一块垫脚石,是他和父亲当前最紧迫、也最志在必得的战略目标。只有彻底碾碎林家,才能逼林国栋那个老狐狸跪地求饶,才能斩断林舒晏所有的退路和依仗,到时候……她还能保持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吗?
他回到书桌前,按下内线通讯键,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严,甚至带着一丝冷酷:“明天一早,我要看到针对林氏眼下主要地筹款渠道。另外,联系。”
挂断电话,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屏幕上那张林舒晏和沈砚钧的照片。他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划过林舒晏那张带着生动表情的脸,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只剩下猎食者的冰冷与势在必得。
游戏,早已升级。而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出局的那一个。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映着他眼中燃烧的、混合着野心、愤怒、以及对自身正滑向深渊那一丝隐晦恐惧的、幽暗的火焰。
13.4节异动
就在陆子谦被内心的火焰灼烧之时,前沿医学大楼十二层冰冷的消防楼梯间内,光影晦暗。
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身影紧缩在角落,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极力压低的嗓音里,混杂着恐惧与最后一丝挣扎的哀求:
“不能再……再等等吗?这种强度的干预……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这已经不是数据紊乱的问题了,是真的会……会出人命的!一旦闹大,警方介入,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对不对?我们一定还能找到其他……”
“够了。”
电话那头,一个冰冷的男声毫无感情地打断了他。背景是高级酒店套房特有的死寂,身着黑西装的男子背对着房门,如雕塑般凝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脉络,语气不容置疑,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借口到此为止。目标、设备、时机,一切就绪。这是最后通牒——如果下一次指令依然无法执行,下一笔钱,你休想拿到。”
“……”
白色实验服下的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所有争辩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颓然地沿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落,最终蜷缩着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昏暗的灯光下,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动,以及从臂弯深处传来的、被死死压抑着的、绝望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孤独地回响。
无人看见的角落,风暴的引线,正嗤嗤作响,即将燃至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