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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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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萱忽地停下脚步。
她何尝不想摆脱当前任人欺凌的境地?世间诸事,隐忍退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刁难,她早已厌倦了这样苟且偷生的窝囊日子。或许,他当真能为自己指一条明路。
“我是高载稹。”他先自报身份,以示诚意,继而看向她斗篷中包裹的梅枝,“将你怀中梅花,捧去献给贵妃。”
和萱回眸看他,脑海中逐渐浮现关于此人的零碎讯息。十三皇子高载稹……这名字在宫闱间少有耳闻,可他生母俞修灵的旧案,却是无人不晓。
俞氏原是今上在潜邸时的正妃,彼时圣驾尚未践祚,她颇得爱重,奈何在诞育大公主高遥之后元气大损,经医官诊治,断定其终身难再生育。恰在此时,东宫良娣王知悟先诞下皇长子载稷,未几复传珠胎又结之喜。故待陛下登基,王氏母凭子贵,晋位皇后;俞氏尊荣散去,仅封得贤妃之位。
光佑二年,禁中突发骇人之事。俞贤妃隐忍两年,终在储君册立的前一日痛下杀手,将年仅三岁的高载稷推入映月池中,致其溺毙。一切证据皆直指俞氏,此等戕害皇嗣的重罪,按律当株连九族。然陛下念及结发之情,不忍将事做绝,仅褫夺其父官爵,未牵累其余族人。俞氏本人则被废去贤妃之位,降为宝林,终身禁足于宜本殿思过。
蹊跷的是,自俞宝林被废黜后,司天台此前逾三年累次奏报的“月犯太微”天象,竟自此销声匿迹。
太微垣乃天子宫庭,太阴屡自东逆入太微垣,是为纲纪紊乱、朝局动荡的凶兆。昔司天台频呈异象,众朝士心怀忧惕,然皆畏祸缄口。今天象骤清,宫闱之内渐生窃议,皆谓俞氏昔年未能正位中宫,实因身携不祥之气,致天象示警,扰及国运。今俞氏失势,灾星之象即消,恰印证此说。
但此类流言,终究只在宫婢内侍之间流转,无人敢明言于御前。毕竟凶象消解,终须归功于陛下圣德昭彰,方能使乾坤复正、星辰归位。此乃朝堂定论,无人敢疑,这些私语终将湮于尘埃。而俞修灵,自此便成了宫中讳莫如深的人物,无人再敢轻易提及。
至于高载稹,则是俞修灵被幽禁八年后,不知以何手段诞下的孩子。王皇后秉母仪之德,襟怀宽厚,许其留养于宜本殿。然而皇后雅量,旁人却未必肯放过。多少人妄猜中宫心意欲表忠心,多少人欲替枉死的皇长子泄愤,更有甚者,仅仅想趁他生母获罪落井下石。这般身世,难怪会成了高载秫兄弟凌辱的对象。
“是吗?”和萱转身。
高载稹倚着亭柱,脸庞伤痕累累,目光却深如山渊:“贵妃爱梅,尤爱初雪下的绿萼。你此时献梅,既可解延误宫课之困,又能讨得贵妃青眼。他日贵妃抬举,你所惧之人,便不敢再随意折辱你。”他气息急促,只稍作停歇,复又开口,“欲登高望远,有时只需借一株高木攀援而上。”
和萱安静思忖,心中却已掀起不甘蛰伏的波涛。高载稹的提议,正中她的下怀。她已忍无可忍,无论借谁之力,她都要在宫中挣得一席之地。
“为何助我?”她问。
高载稹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生母昔年所作之事,已为人人唾弃、天下不容。我既随她身负污名,纵有奔走之心,亦会举步受挫。”提及生母,他不免怨怼,话音也沉了下去,“既如此,我便不好亲自出面行事。不如将此中关窍告知于你,若你得我助力,他日得脱困厄,倘有需用之处……你我或可互为援手。”
“不可怪罪母亲。”和萱出声制止,“不管她对别人怎样,观你能平安长成,便知她曾竭力护你周全,如今亦仍在为你操劳。而我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言及此处,她眸中泛上浓重的落寞,喉咙也难以自抑地哽咽起来。
高载稹蓦地一怔,随即敛去身上郁气,愧然道:“是我失言了。”言罢顿了顿,斟酌着语气再问,“你竟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嗯。”和萱抹去泪滴,点头应了声,“再无亲故。故而在此容身。”转而反问道,“你呢?便也无可依傍之人?”
“若说依傍,算有半个,便是我的长姊,渠阳公主。”说起这位胞姐,高载稹虽极力维持平静,神情间却仍泄露出对血亲疏离的隐痛,“她是至尊最年长的孩子,在御前有些分量。也正因如此,母妃获罪之后,她早早便与我们撇清了干系,唯恐沾染毫厘。她出降后鲜少回宫省视,我与母妃是生是死,她从来置之不问。除非有不知轻重的人将我追打至她仪仗跟前,损了她的颜面,她才肯出手阻拦一二。”
风雪依旧,琼英亭内,二人对坐。无需千言万语,那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之情已让两袭伶仃的孤影生出相惜的信任。
“绿萼梅,性平和,可开郁散结。”
和萱将怀中梅枝分出一小束,置于亭中石案上。
“殿下保重。”
说罢,她复回身,踏雪而行。这一次,她昂首向前,将冰天雪地都抛在了身后。
外面朔风凛冽,瑶台殿内却暖意融融。此殿筑造精妙,地下铺砌烟道为地龙,墙内构设夹壁作火墙,内有松炭燃烧供暖;殿角又列有四座鎏金炭炉,炉中兽炭燃得正旺,绵绵暖气吐出,烘得殿内温煦如春。
和萱甫入殿中,便觉暖风扑面,不过一会儿,额间便有细汗沁出,正欲抬手拭去,目光却被榻上之人攫住。
未见贵妃之前,和萱已在心中描摹过这位享有倾国之宠的佳人是何模样。先是听说陛下为她赋诗谱曲,咏其若仙子临凡,和萱便猜想其容颜或较德妃更甚明媚;后又闻得昔年宫变之时,她曾为圣上以身挡箭,和萱又暗忖其风姿应比淑妃尤添英飒。直至今日亲见,和萱方知从前种种假想,不过是雾里看花。
贵妃通身浸润在一片深邃的宁和之中,只需与她同处一室,外界纷扰便似被这气息徐徐涤尽,心亦随之安定下来。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身上那仿佛自骨中渗出的病弱。虽是倚卧在锦褥层叠的紫檀榻上,身上又覆着皮毛匀厚的豹裘,可她的面上却几乎不见血色,整个人如一段将烬的篆香。暖阁里炭火虽炽,也暖不透她清减的身形,反倒衬得这具躯壳自带一股无边的寒意。
贵妃先得了通传,待见和萱手捧雪梅款步而入,便稍稍坐直了身子。她虽强撑着精神,依然可见病中的倦怠,唇角却已朝人漾开了一抹亲和的笑纹。
“难为你一片心意,这样冷的天,还冒雪到瑶台殿来看我。”
身侧侍女上前,自和萱怀中轻接过梅花,将它们小心插进榻边小几上的白瓷瓶里。
“过来些,让我瞧瞧。”
和萱依言上前。
贵妃目光柔和,先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又扫过她略显局促的站姿:“是玉霄园的绿萼罢?开得这样精神。”她并未追问和萱为何擅离崇文馆,只伸出清瘦见骨的手,轻轻触摸枝上的梅瓣,“宫中岁月不易,何况是无根无凭的孤女。你是个好孩子,本宫心里明白。”
言及于此,贵妃不再深语。她没有点破那层借势求存的薄纱,也未轻许任何承诺,只令宫人端来一盏炖好的银耳羹,静静看着和萱饮下。
和萱捧着瓷盏,眼眶些微发热。
她原以为这番心思会遭贵妃看轻,轻则冷遇,重则斥责,不料对方既未点破,亦是这般和善,还肯体谅她的难处。她再次躬身行礼:“多谢娘娘体恤,臣女感激不尽。”
“我这里是很欢喜有女孩儿来作伴的。”贵妃语声渐柔,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怅然,“我育有两个女儿,如愿去得早,福娘又养在宫外,难得相见。阿寿与阿率虽也孝顺,终究不及女儿家贴心。你能来坐坐,我真心高兴。”
她叮咛间尽是长辈对晚辈的疼惜,既是在追忆自己无缘长伴身侧的女儿,也是在心疼眼前的和萱。
贵妃口中的如愿是三公主高遐,公主未满周岁便因罹患儿疟而夭折。四公主高迩,乳名福娘,自襁褓中即体弱多病,帝妃遂将她寄养在了厥德寺,菩萨座下。
至于阿寿与阿率,乃是四皇子高载秦与七皇子高载移。二位皇子已先后受封晋王、泰王,开府于宫外,故不能时常侍奉膝前。
圣驾虽常临瑶台殿,可儿女或夭或离,终是贵妃心头的憾事。
这些往事自贵妃口中娓娓道来,言语间流淌的慈爱与怅惘,竟让和萱一时忘了宫规束缚,恍觉依偎在慈母膝下,险些落下泪来。
“你既寻到此处,想来是在崇文馆受了委屈。”贵妃将手炉轻轻推近,“且安心在此歇歇,待雪势稍缓,再回去不迟。”
待那盏银耳羹见底,窗外的雪果然小了些。和萱起身辞行,贵妃并未强留,只温言叮嘱“回去好生读书。若有难处,可遣人来说。”说罢,便召内侍相送。
和萱敛衽告退,行至殿门之际,忍不住再次回望。
绣帷重重,烛影摇晃,贵妃已阖目倦躺回锦榻,大半身影被帷幔轻掩,唯余纤细侧影若隐若现,如同檀香缭绕中的观音像,既悲悯,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