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18、盐引为饵

　　添远衡最终还是没有动用那瓶“镇魂散”。他将药瓶锁进了书房暗格的最深处，与那卷《焚天诀》和“苍拘”令放在一起。那苦涩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时刻提醒着他章青黛那番尖锐的话语，以及她离去时那双平静眼眸下暗藏的复杂微光。

　　他不能依靠任何外物，尤其是来自曼陀罗、来自蓖麻遗物、经由章青黛之手的东西。依赖意味着弱点，而他现在，最不能有的就是弱点。

　　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对江南盐税线索的梳理与布局中。周汝成，两淮盐运使司副使，成了他选定的第一个突破口。此人贪婪好色，却并非蠢材，能在盐政这个油水足、关系也最复杂的泥潭里坐到这个位置，自有其圆滑狡狯之处。直接动他，容易打草惊蛇；放任不管，则可能错失良机。

　　几番思量，一个计策在添远衡心中成型。他要下一剂猛药，既要钓出周汝成背后的狐狸尾巴，也要借此进一步搅浑宿岫琛的水，最好能让他与江南其他利益集团产生龃龉。

　　数日后，一份关于“调整盐引发放、试行‘开中折色’”的奏议，被添远衡以“为国库开源、平抑盐价、便利商民”的名义，递到了鉴真帝的案头。奏议中，他引经据典，数据详实，将当前盐政弊病剖析得淋漓尽致，提出的改革方案看似公允，直指盐引发放过程中的权力寻租与效率低下问题，建议在部分地区试行新的盐引兑换和征税办法。

　　这份奏议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再次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盐政之利，牵涉皇室、朝廷、地方、盐商乃至边军开中法原为补充边饷等无数利益集团，动一发而牵全身。添远衡此举，无异于要将手伸进无数人的钱袋子里。

　　宿岫琛一系的官员反应最为激烈，痛斥添远衡“妄改祖制，扰乱国本”、“与民争利，其心可诛”。而一些在盐利中分润不多、或深受旧盐法盘剥之苦的地方官员及部分清流，则暗暗叫好，或明或暗地表示支持。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

　　鉴真帝的态度依旧暧昧。他将奏议留中不发，既未准奏，也未驳斥，只令户部与都察院详议。但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某些人心惊肉跳。

　　周汝成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手中掌握着大量的盐引发放实权，更是宿岫琛在江南盐利上的重要白手套之一。添远衡的奏议，简直是直接砍向他的摇钱树！更让他恐惧的是，他深知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一旦盐政改革真的推行，账目彻查，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很容易就会被翻出来！

　　他连夜写密信，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往汴京大皇子府，信中极尽渲染添远衡此举的危害，请求宿岫琛务必设法阻止，并暗示若事有不谐，恐将牵连甚广。

　　这封信，以及周汝成随后几天如坐针毡、频频与各路盐商及江南官员秘密会面的动向，都被添远衡安插的眼线，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汇总成册，送到了他的案头。

　　“鱼儿，开始不安了。”添远衡看着情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他要的就是周汝成自乱阵脚，频繁活动。活动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

　　章青黛自然也收到了鹞鹰关于此事的询问。添远衡对盐政突然发难，意图何在？曼陀罗是否需要介入？

　　她将添远衡当日关于“周汝成是缝隙”的说法转达，并补充了自己的判断：“添远衡意在敲山震虎，逼周汝成及背后之人有所动作，从而暴露更多把柄。盐政水深，直接介入风险过大，建议继续观望，并重点收集周汝成及其关联人员的不法实证。”

　　她的回复冷静而客观，完全站在曼陀罗利益和任务执行的角度。鹞鹰没有再多问，似乎认可了她的判断。

　　然而，章青黛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她看得出添远衡这步棋走得极险。盐政是块硬骨头，牵涉的利益方盘根错节，远非一个漕运可比。他如此急切地将战火引向这里，是因为时间紧迫？还是他有了别的、必须尽快打破僵局的理由？

　　联想到他日益糟糕的气色和那瓶被送出的“镇魂散”，章青黛的心微微沉了沉。他是在透支自己，加快整个复仇计划的节奏。

　　她无法阻止，也没有立场阻止。他们之间，说到底，仍旧是互相利用的同盟。她提醒过他，给过他药，已经是越界。剩下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但……她发现自己很难再像最初那样，纯粹地将他视为一个复仇工具或监视目标。皇陵并肩，通州援手，书房对峙……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他运筹帷幄时的冷静，毒发隐忍时的苍白，还有被她尖锐点破虚弱时，那一闪而过的狼狈与怒意……

　　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在她冰封的心湖底层悄然滋生，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

　　这日，她接到鹞鹰一个新的指令：设法弄到周汝成最近一次秘密会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尤其是他与汴京方面可能存在的信使往来细节。

　　这指令有些不同寻常。曼陀罗以往更关注结果和动向，对具体执行细节干涉不多，除非……门主对这件事有了特别的兴趣，或者，想借此验证什么。

　　章青黛依令行事。她没有再去云阳侯府，而是动用了自己另一条更隐秘、更直接的情报线——一个潜伏在江南盐商圈子里的暗桩。付出相应的代价后，她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三日后，周汝成将在扬州城外一处名为“瘦西湖别院”的私密庄园，宴请几位来自汴京的“贵客”，并有一批重要的“账册”需要当面交接。

　　时间，地点，人物，目的，一应俱全。

　　章青黛将情报密封好，准备交给鹞鹰。但在送出之前，她犹豫了。这份情报太具体，太及时，一旦曼陀罗介入，或者门主另有打算，很可能会打乱添远衡的布局，甚至可能让他陷入危险。

　　她想起了他那句冷硬的“本官的事，自有分寸”，也想起了自己那句“你可以利用我”。

　　最终，她提笔，在情报末尾，以极小的字补充了一句自己的判断：“别院守卫必定森严，且恐有高手潜伏。若欲行动，需周密计划，一击即中，否则易致目标警觉，线索中断。”

　　这既是对任务风险的评估，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吧。至于鹞鹰，或者门主拾梦会如何理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情报送出后，她独自站在染坊破败的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盐引为饵，已投入浑浊的深水。接下来，就看能钓上怎样的巨鳄，又会激起何等凶险的暗流了。

　　而她和他，都在这暗流之中，身不由己，却又必须奋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