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剖白 ...

  •   董事会结束后的夜晚,公寓里一片静谧。

      白日的硝烟似乎被隔绝在了这方空间之外,只留下一种微妙的余韵。

      厉行处理完几封紧急邮件,从书房出来时已经过了十点。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区域。

      他看到林晏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影清隽得像一幅剪影,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K市的灯火在他眼前铺陈开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与他周身那股疏离的气质奇异地融合。他既在这片繁华之中,又仿佛永远站在它的对岸。

      “在看什么?”厉行走近,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林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

      语气平淡,但厉行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丝不同。今天的林晏有一种陷入沉思的,略带迷茫的松弛。

      厉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过是城市永恒不变的夜景。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去阳台坐坐?”

      这句询问让林晏侧过头,在昏黄的光线下看了他一眼。

      林晏点了点头。

      公寓的阳台很宽敞,铺设着深灰色的瓷砖,摆放着两张舒适的躺椅和一张小几。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吹散了室内暖融的空气,也吹动了林晏额前细碎的黑发。

      两人各自在一张躺椅上坐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远不近,既保留了私人空间,又足够听见彼此的呼吸。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耳边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风声。

      白天周屿的话,还有晚餐时厉行的眼神,这阵子发生的事,在林晏脑中一帧帧回放。他能感觉到,厉行正在试图靠近他,或者说厉行确实靠近他了。

      而他自己那颗常年冰封的心,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松动。这不是裂痕,而像是冰层下被暖流浸润的细微震颤。

      “今天的事……”厉行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像是经过了漫长的犹豫才终于找到切入点,“你别放在心上。”

      林晏“嗯”了一声。

      他确实没太放在心上,那些言语攻击对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噪音。

      他更在意的是厉行因此而展现出的姿态。那种坚定的维护,以及事后干脆利落的清算。

      厉行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躺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形成一种稳定而压抑的节奏。

      “厉家……”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看起来虽然光鲜,其实和所有大家族是一样的,肮脏的事不少。”

      林晏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应。他擅长倾听,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当一个人开始剖白时,往往是最不设防的。

      “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并不住在厉家。”厉行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林晏听出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暗藏的漠然。

      “我是一个私生子。”他吐出这几个字,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林晏看见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顿了一瞬,“我母亲……是个很漂亮,但也很有野心的女人。她生下我,最大的目的,大概就是想用我作为筹码,从厉家换取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嘲弄。这表情在他脸上很不协调,像是平时精致面具上突然裂开的一道缝,露出底下粗粝的真实。

      “可惜,她算计错了。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或者说生物学上的提供者,他女人太多,孩子也不少。一个用来要挟他的私生子,在他眼里,跟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没什么区别。能给点钱打发,已经算是恩赐。”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卷起阳台角落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落叶。

      林晏微微侧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厉行轮廓分明的侧脸。

      此刻的他,卸下了平日里的冷硬和强势,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经年累月积攒的倦意。

      “我母亲不甘心,闹过几次。”厉行继续说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林晏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失望,“结果可想而知,不仅没拿到钱,反而惹怒了厉家,被彻底扫地出门。她带着我,辗转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把我当成她博取同情或者换取资源的工具。后来……她染上了赌瘾,欠下巨额高利贷。”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晏以为他不会再说了。阳台上的沉默变得厚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我十岁那年,她把我丢在了厉家大宅门口。”厉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微微蜷缩,骨节泛白,“她对门口的保镖说,这是厉家的儿子,她养不起了,让厉家自己看着办。然后,她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林晏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和被亲生母亲当作弃子丢在显赫冰冷的家族门口,哪一种更残忍?

      他无法比较。

      但他知道,被至亲之人决绝舍弃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荒芜。

      只是他的荒芜是空旷的,无人问津的;而厉行的荒芜,是站在金碧辉煌的牢笼前,被至亲亲手推入兽群的。

      “就这样我进了厉家。”厉行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就像是斗兽场。嫡系的兄弟姐妹视我为眼中钉,佣人也见风使舵。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踩到泥里,就得比别人更狠,更聪明,更能忍。”

      他开始讲述那些本以为回忆不起来的岁月。

      如何在夹缝中抢夺资源。不是抢夺玩具或零食,而是抢夺受教育的机会,抢夺活下去的资格。

      如何在训练场上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爬起来,因为倒下就意味着被淘汰,而淘汰的代价可能是再也得不到下一顿饭,或是被扔去处理最肮脏的“家族事务”。

      如何在第一次参与家族事务时,就用雷霆手段镇住了所有质疑的声音。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却已经学会用人的断指,来警告所有蠢蠢欲动的人。

      他的语气始终很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些血腥,肮脏,冰冷的细节,却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扑面而来。

      林晏听得很认真。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瘦小,孤僻,眼神却异常凶狠倔强的少年,在庞大的厉家阴影里,如何一步步挣扎着,撕咬出一条血路。

      那不是成长,那是生存战争,每一寸前进都沾着血和算计。

      厉行说这些,是想博取同情吗?不,林晏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厉行不需要同情,他也不屑于乞求同情。那他为什么说?

      是……试图用这种惨痛的“共情”,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或许他查到了孤儿院,所以认为他们拥有某种相似的,不堪的底色?

      林晏的童年,是另一种形态的荒芜。

      没有亲情,只有生存。饥饿,寒冷,争夺,看人眼色……那些记忆灰暗而单调,像一卷褪了色的黑白胶片。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也认为没有必要提起。

      那是属于“YAN”的磨刀石,是让他变得冰冷,坚硬,足以独自存活下去的养料。痛苦不值得分享,它只应该被转化为力量。

      厉行查到的,应该只“孤儿院”三个字吧。

      厉行希望他主动讲吗?像他现在这样?

      林晏垂下眼睫,内心罕见地动摇了一瞬。

      他几乎要开口,但话语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他的过去,牵扯太多秘密,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准则:不暴露弱点,不分享过去,不建立羁绊。

      就在这时,厉行忽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叙述节奏,林晏抬眼看他。

      厉行走到了林晏面前,然后。

      蹲下了身。

      这个姿势让林晏微微一怔。

      厉行很高,比林晏高许多。

      平时需要林晏仰视的人,此刻却主动降低高度,蹲在林晏的躺椅前,让自己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林晏的表情。

      这是一个带着示弱和迁就意味的姿态,几乎可以称得上虔诚。

      阳台的光线很暗,只有客厅透出的些许微光,勾勒出厉行深邃的眉眼。

      他的眼神不再具有侵略性,而是盛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关切,有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那是林晏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神情,像一个捧着珍贵易碎品的孩子,既想紧紧握住,又怕用力过猛。

      “林晏,”厉行声音低沉,带着夜风的微凉,却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晰,“我的过去,就是这样。不怎么光彩,甚至有点肮脏。”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明显的试探,想要去碰触林晏放在膝盖上的手。

      就在厉行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晏手背的瞬间,林晏还是没有动,但是厉行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林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厉行正盯着他左手食指的指侧。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红痕,大约一厘米长,微微发红,是白天修剪花枝时被玫瑰花刺划到的。

      伤口很浅,几乎没流血,林晏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手怎么了?”厉行眉头蹙起,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立刻被一种更直接的关切取代。

      林晏瞥了一眼,语气平淡:“没什么,白天弄花枝不小心划了一下。”

      其实当时他走神了。

      厉行没说话,直接伸手轻轻握住了林晏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手拉到更亮一点的光线下仔细查看。

      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已经拥有了这样做的权利。指腹轻轻摩挲过那道红痕的边缘,触感温热而粗糙。

      “等我一下。”厉行松开手站起身,快步走进客厅。

      林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不到一分钟,厉行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医药箱。

      他重新在林晏面前蹲下,打开箱子,取出碘伏棉签和一小片创可贴。

      “不用这样。”林晏开口,就被厉行打断。

      “花刺不干净,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厉行的语气有点不悦,他撕开碘伏棉签的包装,动作熟练,“伤口再小也是伤口。”

      林晏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那双平日里翻云覆雨,签下亿万合同的手,此刻正捏着一根细细的棉签,以近乎夸张的小心翼翼,轻轻擦拭着他手指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伤痕。

      碘伏凉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厉行指尖的温度。

      “你不包扎,明天就好了。”林晏又说了一次,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那也不行。”厉行头也不抬,用棉签仔细地将那道红痕消毒了两遍,动作轻柔,“消了毒才好得快。”

      他的手指很稳,即使在做这种精细的动作时也丝毫不颤。

      林晏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那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厉行讲述的那些往事。

      那个挣扎求生的少年厉行,大概受过很多伤吧?那些伤口,有人替他处理过吗?还是只能自己默默等待愈合,或者溃烂?

      这个联想让林晏心头莫名一紧。

      消毒完毕,厉行拿起那片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那显然是医药箱里原本就有的,大概是赵明准备的,考虑得很周全。

      他撕开包装,仔细地将创可贴对准伤口贴上,用指腹轻轻抚平边缘,确保贴得牢固又舒适。

      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

      “好了。”厉行抬起头,看着林晏,眼神里有一种满足感,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依然蹲在那里,没有起身,就这样仰视着林晏,然后很自然地再次伸出手。

      这次没有试探,而是直接,温和地覆上了林晏刚刚被包扎好的那只手。

      动作顺畅得仿佛本就该如此。

      林晏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被包扎的部位传来创可贴轻微的束缚感,而手背则被厉行的掌心完全包裹。

      两种触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体验。他既是被小心对待的伤者,又是被牢牢握住的所有物。

      厉行的心脏,在林晏没有拒绝的那一刻,几乎要跳出胸腔。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淹没了他,这比拿下任何一笔天价合同,摆平任何一场危机都更让他战栗。

      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完全包裹住林晏的手,那微凉的,骨节分明的手,在他温热的掌心中,像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一只暂时收起羽翼,允许被触碰的鸟。

      他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靠近。

      只是那样轻轻地握着,用拇指极轻地摩挲了一下林晏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安抚动作。

      两人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坐着,手叠着手,在昏暗的阳台上,沉默着。

      风继续吹,城市的灯光在远处明明灭灭。这一刻,时间失去了意义。

      厉行贪婪地感受着掌心里的温度,看着林晏低垂的眼睫。

      那微微颤动的弧度,在他眼里都成了无声的诱惑。他不想放开,一刻都不想。

      他想就这样蹲在这里,握着他的手,直到天亮。

      “厉行。”最终还是林晏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像是许久未用的琴弦被轻轻拨动,“晚上不睡觉了吗?”

      厉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里面翻滚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暗夜下的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无法平息的力量。

      “我不睡。”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执拗的孩子气,那种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流露的,近乎幼稚的固执,“我想一直这样。”一直这样牵着你的手,一直这样不被你拒绝。

      林晏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暗处显得格外清透,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厉行看不懂的审视和一丝无奈。

      那无奈不是厌烦,而是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轻微妥协。

      “但是我要睡觉了。”林晏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却并没有强行抽回自己的手。

      这个细节让厉行心脏又是一紧。他真的没有拒绝,但是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最终,厉行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不舍地,松开了手。

      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让他心里空落了一下,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暂时拿走了。

      “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林晏面前投下一片阴影,语气却软得不可思议,像哄孩子,“那……去睡吧。”

      林晏也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他,径直转身走进了客厅,背影依旧清瘦挺拔,看不出丝毫异样,步伐稳定如常。

      但走过厉行身边时,他左手那枚卡通创可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抹突兀的稚气色彩,与他一贯清冷的气质形成微妙的反差。

      厉行独自留在阳台,看着自己刚才握住林晏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以及创可贴光滑的表面质感。

      他缓缓收拢手指,握成拳,贴在胸口。那里,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剧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在诉说同一种渴望。

      他知道,今晚他已经是迈出了巨大的一步。而林晏,没有推开他。

      对于林晏而言,走回客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轻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厉行掌心的温度和力道,而左手食指上,那枚卡通创可贴的存在感异常鲜明。

      他抬起手,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下,看着那枚幼稚的创可贴,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探究。

      皮肤的记忆是顽固的。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厉行掌心的茧,那个位置和厚度,说明他长期使用某种特定武器。很可能是枪。

      也能回忆起那份小心翼翼,那种生怕弄碎什么的力道控制。还有碘伏微凉的感觉,和创可贴贴上时那轻柔的按压。

      爱到底是什么?

      竟然能让厉行那样的人。一个从血与火的斗兽场里厮杀出来,习惯了掌控一切,连对自己都近乎冷酷的男人。

      露出如此……脆弱又执着的一面。

      能让他蹲下身,用那种眼神看人,用那种声音说话,甚至为了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翻出医药箱,笨拙而认真地消毒包扎。

      而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推开?

      是因为同情吗?

      林晏不认为自己还有“同情”这种奢侈的情感。

      是因为算计吗?

      维持表面关系有利于当下的安全?

      或许有一部分。但仅仅如此吗?他问自己。

      他低头看着那枚创可贴,上面印着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小熊,笑得傻气。

      这种幼稚的东西,贴在杀手的手指上,荒谬得可笑。但林晏没有立刻撕掉它。

      那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没有答案,只有不断扩散的困惑,和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

      林晏走到床边坐下,机械地脱下外衣。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

      按照常理,在经历这样一场情感冲击后,在被迫面对那些关于“爱”的陌生命题后,在允许另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自己的防线后,他应该辗转反侧,应该反复咀嚼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应该保持杀手应有的警觉,聆听门外的一切动静。

      他确实做好了清醒到天亮的准备。

      洗漱完毕,躺上床,关掉床头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林晏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等待着熟悉的警惕感如潮水般涌来,等待着一夜无眠的拉锯战开始。

      然而,也许是阳台上的夜风太过轻柔,也许是厉行那些剖白太过沉重,压得人疲惫……又或者,是那枚可笑的创可贴下,指尖传来的,被妥善对待的错觉,在潜意识里悄悄瓦解了某些东西。

      林晏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下沉。

      起初他还在抵抗,试图保持清醒,分析今晚的一切。

      但身体背叛了他。长时间维持“林晏”这个身份所带来的隐性压力,那些时刻计算,时刻伪装,时刻评估风险的精神消耗,在此刻找到了释放的缺口。

      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涌上来,沉重而温暖,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缓缓拖入深水。

      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完“为什么没有推开厉行的手”这个问题。

      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天要记得把创可贴撕掉,太幼稚了。

      然后,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

      林晏睡着了。

      不是浅眠,不是杀手那种随时可以惊醒的假寐,而是真正沉实的,无梦的睡眠。

      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身体在黑暗中彻底放松下来,连平时微微蹙着的眉头都舒展开来。那只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枕边,在夜色中显出一抹突兀又奇异的柔软。

      这是近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入睡,并且睡得这样沉。

      而一门之隔,客厅里。

      厉行确实没有睡。他坐在沙发上,处理完最后几封邮件,又喝掉了半杯威士忌。

      酒精没有让他平静,反而让血液里的某种躁动更加清晰。他起身,在客厅里踱步,最后停在林晏的客房门外。

      里面一片寂静。

      厉行站在门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辗转反侧的声音,没有叹息,没有脚步声。

      什么也没有。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有些不安。按照他的预想,林晏今晚应该也睡不着。他们应该隔着这扇门,各自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

      但此刻的寂静,超出了他的预期。

      厉行的手抬起,几乎要碰到门板,想敲,又停住了。他最终没有打扰,只是站在那里。

      许久,他转身回到沙发坐下,却没有再碰酒。他就这样坐着,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也仿佛在聆听门后那人均匀的呼吸。尽管他其实听不见。

      他知道前路漫长,知道林晏身上还有太多未解的谜,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身份,过去和无数潜在的危险。

      但今晚,他握着他的手,为他包扎了一道小伤口。

      而林晏,在经历了这一切后,竟然睡着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言语的回应都更让厉行的心脏酸胀发软。

      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是身体最本能的投降。即使在理智还未完全接受的时候,林晏的身体已经选择在他身边放松戒备。

      厉行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

      他没有睡,也不需要睡。这一刻的守候,本身就是一种满足。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夜越来越深。公寓里,两个人,一个在门内沉睡,一个在门外清醒。一扇门隔开了空间,却仿佛将某种刚刚诞生的,脆弱而坚韧的联系,系得更紧。

      直到天际泛起第一丝灰白,厉行才终于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主卧。

      在进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客房门,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剖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不需要钱钱 需要一点点各位的怜悯 点个收藏吧 孩子需要动力来着
……(全显)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