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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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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当日下午便搭了起来。糖婆婆无儿无女,陆青枫以半子之礼,披麻戴孝,在灵柩旁设了草席跪守。
胡成带几名弟兄帮着迎来送往,小小的院子里,陆续有邻里和衙门的熟面孔前来吊唁,陆青枫一一叩首还礼。
请来的僧人道士于灵前诵经超度,铙钹木鱼声与诵念声交织起伏。
“陆捕头。”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覃先生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牵着阿湛。阿湛眼睛红肿,显然哭了许久,小手紧紧攥着覃先生的食指,身子还在细微地发抖。
“阿……” “爹”字还没出口,陆青枫朝阿湛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他进里屋去。外面人多嘈杂,并无人留意这个安静的孩子。
覃先生也一并进屋,过了一会,他才从里屋出来,走到陆青枫身侧,声音低得仅有两人可闻:“我查验过,非毒非伤,也非寻常急症。”
他略作停顿,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她右手掌心近拇指根处,有一极淡的圆形微痕,皮纹略皱,似被温物短暂熨贴。上面残留的,是一丝几乎消散的、菌类孢子灼烧后的气息。”
他看向陆青枫,吐出三个字:“噬心菇。”
“此物经秘法炮制激发,无色无味,吸入后,需七十二个时辰方会发作,心脉立停,状若安眠。死后十二个时辰内,面颊甚至反显红润——正合婆婆此刻情状。”
噬心菇……又是菌!赤羽教的手段。
陆青枫眼底骤寒。
“他们做得太干净,官府定不了案。”覃先生的目光掠过灵前袅袅青烟,低声道,“但这比刀剑加身,更显其掌控与冷酷。是惩戒,更是划界。告诉你,他们能如何‘干净’地抹去你在意的人。”
陆青枫垂着眼,下颌线条绷紧。正巧又有吊客上前,他俯身叩谢,等那人走远,才低声道:“先生,府尊命我进京,为忠勇侯贺寿。名为散心,实为驱离。”
他侧目瞥向屋內门帘,阿湛瘦小的身影隐约跪在灵柩后的暗影里,肩头仍在轻颤。
“陆某有一事相托。”他声音干涩。
覃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知其意,“你想将他托付于我?”
他收回视线,看向陆青枫,“你此去京城,看似送礼,实为查案,凶险未卜。将他留在我处,未必就比在你身边安全。那些人既已对糖婆婆下手,难保不会留意与他相关的一切。”
陆青枫喉结滚动,正要开口,覃先生却话锋一转:
“不过,京城虽是龙潭虎穴,水浑浪急,对你而言,或许反是机会。李庆州旧案线索、裴十三所言‘鹤公’、乃至这噬心菇的源头……恐怕都绕不开那皇城脚下。”
“但阿湛不能独自留在此地。”陆青枫声音斩钉截铁。
“自然不能。”覃先生颔首,“也不能长居听雪园。因为——我也要上京。”
陆青枫瞳孔微缩:“先生也要去京城?” 覃先生的目的,始终是他心中最大的谜团。
“是。”覃先生答得简洁,“家师北崖子前几日传信,他云游途中,将往京城一位故友处小住,师命召我前去拜见。”
“北崖子?”陆青枫狐疑地蹙眉,“先生恩师…不是叫苍崖子吗?”
覃先生神色未变,微微颔首:“不错。‘苍崖子’是家师早年在山中所用道号。后来云游四方,随性起了‘北崖散人’的别号。名号虽异,实为一人。”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隐士高人常有多个名号,并非奇事。陆青枫眼中疑色稍褪,但更深层的探究未散。
覃先生看向内室,语气放缓了些:“京城龙气汇聚,地脉庞杂,对阿湛这般灵觉敏锐的孩子,未必全是坏事。随我同行,沿途我可继续教他收敛感知之法。何况,”他转回目光,与陆青枫对视,“你我同路,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最后一句说得平淡,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分量。
陆青枫沉默良久,灵堂里的诵经声忽而拔高,又沉沉落下,他最终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雨前的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未烧尽的纸钱灰烬,打着旋,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
七日后,江宁码头。
晨雾未散,漕船与客舟的轮廓在灰白水汽中若隐若现。空气里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陈腐味,以及远处早点摊子飘来的炊烟。
相较于府衙内的压抑,码头上倒是喧嚣鲜活,脚夫吆喝,商贩叫卖,旅人匆匆。
陆青枫一行人的马车停在码头僻静处。两辆青篷车,一辆载着刘知府备下的寿礼——江宁云锦、玉雕、新茶,外加几匣子金锞子和珍珠;另一辆则坐着陆青枫、阿湛与覃先生,以及简单行李。
胡成带着几名心腹便装相送,个个面色沉郁。糖婆婆已下葬,城南小院暂时落了锁。陆青枫将剩余的体己钱大半留给了胡成,让他暗中照拂院子,也维持着对某些人与事的监视。
“头儿,京城不比江宁,万事小心。”胡成将一个小巧防水的皮囊塞进陆青枫手中,低声道,“里面是兄弟们凑的一点盘缠,还有沈安弄来的京城联络暗记,真到了难处,或可一试。”
陆青枫没有推辞,用力握了握胡成的手:“这边的事,多费心。刘知府那边……”
“我晓得,”胡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面上恭顺,暗中盯紧。头儿放心,只要我们在江宁一天,有些账,总有人记着。”
另一边,阿湛紧紧抱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糖婆婆生前给他缝的一件小夹袄,还有陆青枫给他新置办的几身衣裳。孩子这几日沉默得厉害,大眼睛里少了惊惶,多了些沉寂的哀伤,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陆青枫,只有在看向覃先生时,眼神才会稍微松动些。
覃先生今日换了身半旧的靛蓝常服,外罩灰鼠皮坎肩,像个寻常随行文书。他正与船老大低声确认舱室与行程,又将几包药粉交给对方,叮嘱若有人晕船或水土不服该如何使用,言谈间周到妥帖。
刘知府派来“协助”的是一名姓钱的胥吏,正是那钱师爷的远房侄子,名唤钱有笙,生得圆滑白胖,一双眼睛总带着三分笑。他带着两名衙役,陆青枫心知,此人明为护送,实为监视。
“陆捕头,一切就绪,您看何时登船?”钱有笙笑眯眯地凑过来,目光在阿湛身上打了个转,“这位小公子是?”
“舍侄。”陆青枫淡淡道,将阿湛往身边带了带,“体弱,带在身边照应。”
“哦,应当的,应当的。”钱有笙点头哈腰,“府尊大人交代了,此行以您为主,小的们就是跑腿伺候的。船是咱们江宁漕帮最好的客船,稳妥。约莫十来日水路到通州码头,再换车马进城,误不了侯府寿辰。”
陆青枫点点头,不再多言,领着阿湛率先登船。覃先生随后,钱有笙与差役押着礼箱跟上。
客船起锚离岸,江宁城的楼阁檐角在雾气与晨光中渐渐后退,最终化为一抹淡青色的轮廓。阿湛趴在船舷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客船分上下两层。陆青枫一行人住在上层。舱室不大,用木板隔为内外两间:陆青枫与阿湛住里间,覃先生与钱有笙等人住外间。寿礼箱子堆放在角落一个小隔间内,贴着府衙封条。下层则是船工住处,并有几个零散客商。
船行平稳后,钱有笙便带着差役去了甲板透气,舱内暂时只剩陆青枫三人。
覃先生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个黄铜小香炉,点燃一截线香,烟气细直,味道清苦微辛。
“此香可宁神,亦能防些寻常秽气。”他对阿湛温声道,“水路漫长,你若闷了,可到窗边看看江景,或试试我教你的静坐法子。”
阿湛点点头,乖乖坐到窗边小凳上,望着窗外浩荡江水出神。
陆青枫走到覃先生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几。
“先生对京城似乎颇为熟悉。”陆青枫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覃先生正在沏茶,手法娴熟。“年少时随师长去过几次。”他答得平淡,“天子脚下,规矩大,人物杂,眼线也多。听说陆捕头早年也在京中呆过?”
“是。”陆青枫点头,“先父生前曾在北疆军中效力,后调回京中神机营供职。”
“哦?令尊是?”
“陆尚。”
“陆尚……”覃先生凝眉略作思索。
“家父生前只是寻常参将,并无过人功勋。”陆青枫语气平静,“倒是先祖父,曾在军中有些虚名。”
“敢问令祖名讳?”
“陆衡。”
“陆衡?”覃先生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陆青枫,眸中掠过一丝讶色,“可是前朝时,与锦沅公子、少傅萧彻、南卿先生并称‘四公子’的那位陆将军?”
陆青枫微微苦笑:“都是些陈年旧事,家父生前常道,虚名误人。”
覃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早年常闻前朝谚语,‘陆衡镇北关,锦沅破阵澜,萧彻文章冠,南卿笔如峦。’四公子名动京华,文武分辉,曾是京城内一段传奇。后来世事翻覆,令人扼腕。令祖当年,想必是风华无双。”
陆青枫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都是过往云烟了。幼时倒常听老人念叨一首童谣,‘陆家枪,锦郎弓,萧生铁笔乔卿锋。并辔京华照夜白,转头皆作雪泥鸿。’说的便是他们当年并辔京华、光耀一时的盛景。可惜,盛景不长……径水崖一役,家祖与锦沅公身陷重围,双双殉国。这‘雪泥鸿爪’四字,如今想来,真是道尽了人世无常、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宿命。”
“想不到今日得见故…名门之后。”覃先生语气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感慨,随即问,“陆捕头既是名将之后,何以在江宁府衙任职?”
陆青枫敛了笑意,目光落在晃动的茶汤上,沉默片刻,才缓声道:“先生既问,陆某也不必相瞒。我陆家虽称名将之后,实则自我父亲起,已无意军旅。我少年时也苦读圣贤书,本想走科举正途,奈何家父……因祖父之事,他看透了世事无常,不喜我入仕,自我年幼时便绝了我科举之念。”
他语气平淡,似在说他人之事:“家父尚在时,只偶尔教我些拳脚刀法防身。十六岁前,我不过是个被拘在京中宅院里的寻常纨绔。后来母亲病故,父亲……次年亦因心伤坠马而去。我便变卖了京城家业,带着自幼照料我的乳母糖婆婆,回了江宁祖籍。”
窗外江流浩荡,他的声音也如这水声,沉静却暗流潜涌:“当年底,我去拜会父亲故友、时任江宁府刑衙统领的李庆州。他念及旧情,见我身无长物,又略通武艺,便将我安排进刑衙,补了个捕快的缺。这一做,便是这些年。”
覃先生静静听完,才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对李庆州案…如此上心。”
说罢,将一盏茶轻推至陆青枫面前,抬眼看了看甲板方向,转而道,“京城水深,陆捕头此行名为贺寿,实则……更需谨言慎行。”
陆青枫会意,接过茶碗,轻轻吹去浮叶:“陆某只是个小捕头,府尊大人只是让我送礼,平安往返便是。”
此时,外间传来钱有笙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两人适时止住话头,转而说起沿途州县的风物传闻。
钱有笙撩帘进来,脸上带着江风吹出的红润,搓着手笑道:“这江上风景,看久了也单调。陆捕头,覃先生,不如用些点心?船上备了干粮,小的也带了些卤味。”
“有劳钱书吏。”陆青枫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