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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使臣抵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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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寅时将近。
府门的铜环在她指尖微凉,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惊起檐下宿鸟,扑棱着翅膀掠向墨黑的夜空。
她屏退了迎上来的侍女,独自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悬挂的灯笼早灭了,只有廊角的夜明珠,泄出一缕幽冷的光,照亮脚下青石板上凝结的夜露,像撒了一地细碎的冰。
书房的灯是她走时就没熄的,如今依旧亮着,橘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庭院里投出一方模糊的暖。
她推门而入,案头还摊着未看完的军报,旁边是那盏她惯用的青瓷茶杯,茶早凉透了,杯沿凝着一圈白霜。
她没换衣,径直坐在木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扶手。
天牢中陆时闻怨毒的眼神、疯狂的话语,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她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可心口那股憋闷的寒意,却像藤蔓般疯长,缠得她透不过气。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深秋的夜风卷着冷意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跳,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
远处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笃笃”两下,敲在死寂的夜里。
赫连卓的人在宫里……
会是谁?
大靖的边防、京城的安危,还有那些在沙场上浴血的将士,全都系在这未知的答案上。
陆时闻的话是真是假?
若为真,这根毒刺又该如何拔除?
她端起那杯凉茶,仰头灌下。
苦涩的凉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却丝毫驱散不了她心头的燥乱。
案头的军报、墙上的佩剑、窗外沉沉的夜色,全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在她眼前旋转、重叠,最后都化作陆时闻那张扭曲的脸,和他那句“你护着的天下,早就从根子里烂透了”。
书房里烛火已残,豆大的光晃得她眼晕,索性抬手将烛芯挑灭。
走出书房后她绕着回廊往西侧库房去。
青石砖上的夜露沾湿了靴底,凉丝丝地渗进来,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库房的铜锁生了锈,她摸出腰间常备的匕首,撬了两下便“咔哒”一声开了。
里面堆着些旧盔甲、闲置的兵器,还有几坛封着红泥的酒。
那是西征大捷时,圣上亲赐的贡酒,她一直没动。
叶槿弯腰抱起两坛,转身往外走时,衣摆扫过架上的旧箭囊,哗啦啦掉出几支生锈的箭羽。
她没去庭院,就坐在库房门口的石阶上。
夜风卷着枯草屑落在肩头,她浑然不觉,只单手拍开酒坛封泥,醇厚的酒香混着凉意漫开。
第一口酒下肚,辛辣的暖意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她眼眶发热。
她却没停,仰头又是一大口,坛沿的缺口硌着唇瓣,留下一道浅痕。
那些缠了她半宿的乱麻,似乎都被这酒泡得软了些,却又在心底沉得更重。
她不常喝酒,沙场之上刀剑见血,脑子必须时刻清明。
可今夜偏想醉一场,哪怕只是片刻,能暂时忘了“将军”的身份,忘了肩上的江山担子,做个能松口气的普通人。
酒坛见了底,她随手往旁边一放,空坛滚了两圈,撞在另一坛未开的酒上,发出闷响。
风更凉了,吹得她鬓边碎发乱飞,吹得远处的梆子声愈发清晰。
叶槿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酒液,凉得像泪。
她望着天边那抹浓浓的夜色,忽然抓起第二坛酒,又是一掌拍开。
提起酒坛时酒液溅了她满手,她却笑了笑,笑声被风刮得七零八落,混着酒香,散在这将明未明的夜里。
酒液刚要顺着坛口往嘴里淌,手腕忽然被一股力道攥住。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稳,像铁钳裹了层软布。
叶槿醉眼朦胧地抬眼,夜色里只看清道玄色身影。
雾弦的衣袍总染着夜露的凉,连带着指尖的温度都比寻常人低些。
他垂着眼,额前碎发遮了大半神情,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声音压得极轻:“主子,别喝了。”
“放开。”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挣开,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牢。
酒意上涌,连带着平日的沉稳都散了,她盯着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忽然笑出声,声音发飘。
“雾弦,你管我?我是主子……还是你是?”
雾弦喉结滚了滚,松开手时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退开,只是弯腰将那坛刚开封的酒往身后挪了挪,动作很轻。
“属下不敢。”
他垂首,语气却带着执拗:“但这酒烈,主子空腹喝,伤胃。”
叶槿望着那空了的酒坛,忽然觉得眼眶发涩。
她抬手按着眼角,指尖沾着酒液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道:“伤胃算什么……比心寒,差远了。”
雾弦僵在原地,玄色衣袍在夜风里微动。
他看得见她泛红的眼角,看得见她强撑着挺直脊背,却只能站在三步外,连递张帕子都不敢。
那句压在心底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句更低的劝慰:“天快亮了,主子回房歇着吧。属下……守着您。”
叶槿没应声,只是抓起地上的空酒坛,往唇边凑了凑,却只倒出几滴残酒。
雾弦见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抽走酒坛。
“属下送您回去。”
不等她反驳,已微微俯身,用极克制的力道扶着她的胳膊。
指尖只敢碰她衣料的边角,连一丝温度都不敢多沾。
叶槿的身子晃了晃,半边重量都压在了雾弦扶着她的那只胳膊上。
酒气从她呼吸里漫出来,混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竟让雾弦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连忙稳住身形,指尖攥着她的衣料,不敢松也不敢紧,只像托着件易碎的珍宝,一步步往卧房引。
廊下的夜明珠映着她的脸,泛着层醉酒后的红。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忽然嘟囔了一句:“雾弦,你说……这宫里的人,真的都信我吗?”
雾弦脚步顿了顿。
可这话他答不了。
他是暗卫,只懂执剑护她,不懂朝堂里的人心算计。
沉默片刻,他只低声道:“属下信主子。”
“你信有什么用?”
她嗤笑一声。
“他们要的是江山安稳,我不过是块挡箭牌……有用时捧着,没用了,就弃了。”
说着,她忽然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盯着雾弦。
“你说,我守这天下,到底图什么?”
雾弦喉结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他想告诉她,她不必图什么,不必硬撑着做所有人的靠山。
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笨拙的安慰:“主子图的,是边境百姓能安稳种田,是边城将士能平安归家。这些,属下都看得见。”
叶槿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眼角有湿意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颤。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臂弯处,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到了卧房门口,雾弦刚要松开手,却被她反手抓住了袖口。
她的指尖温热,攥得不算紧,却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别走。”
她声音含糊,带着点委屈的鼻音:“就守在门口……别让别人进来。”
雾弦低头时,恰好看见她眼尾未干的泪痕。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轻声应道:“是。”
叶槿松开手,晃悠悠地进了屋,没关紧房门,留了道缝。
雾弦便站在那道缝外,玄色身影融进廊下的阴影里。
夜风卷着她房里散出的酒气,廊下的夜明珠渐渐敛了光。
天边那抹鱼肚白从淡青渐渐染成浅金,雾弦就这样一直在门外站着。
……
两日后,晨雾还未散尽,街道已被禁军戒严。
青石板路被昨夜的小雨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商铺的幌子。
温以羡跟在温庭礼身旁站着,她今日身着一袭素白锦袍,衣料轻柔丝滑,泛着柔和的光泽。
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暗纹,似流云,又似飞花,栩栩如生。
腰间束着一条淡紫色的锦带,锦带上挂着精美的玉佩与珠串,玉佩莹润,珠串流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
衣袖宽大飘逸,上面绣有精致的花纹,搭配着浅紫色的镶边,袖口处还缀着绿松石串成的坠饰,在光影下闪烁着幽微的光,尽显温婉秀丽与典雅高贵。
乌发如瀑,一部分挽成精致的发髻,簪着嵌有蓝晶与银饰的发簪,余下青丝如墨缎般垂落肩头。
裙摆扫过石阶时,她指尖攥得发紧,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长街尽头。
漠北使团的驼铃声正由远及近。
“只是例行接风,不会出乱子。”
温庭礼站在她身侧,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安抚的意味。
温以羡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盯着街口。
驼铃声越来越清晰,混着马蹄踏水的“嗒嗒”声。
先是看见几面黑色的狼旗,旗面绣着银色的弯月,在风里猎猎作响。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高鼻深目,腰间悬着柄鎏金弯刀。
“那是回纥可汗的弟弟乌勒使臣。”温庭礼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
说话间,使团已行至街中。
乌勒使臣勒住马,对着迎上来的礼部官员拱手,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说道:“可汗有令,特来向大靖陛下问好。”
他的目光扫过两侧的禁军,带着些审视。
就在这时,那辆最华丽的马车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辕上,随即走下个人来。
温以羡的呼吸骤然停了。
那女子发髻高挽,一条乌亮的麻花辫垂落,发间饰有精致银饰,添几分英气。
眉眼清隽,眸光似藏星芒,鼻梁挺直,唇色浅淡。
身着玄色锦袍,袍身绣银纹,繁复又不失利落,暗纹在光影下流动,尽显矜贵。
袖口、襟边缀银质流苏与雕花,行走间轻晃,隐有清响,将飒爽与雅致相融,如暗夜裁云,自带疏离又摄人的气场。
是叶槿!
几日没见,她更美了!
叶槿的目光扫过使团时,像在清点军备,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乌勒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石阶,带起一阵混合着皮革与风沙的气息,目光越过禁军阵列,落在朱红宫墙上的琉璃瓦上,喉间发出一声低叹。
“大靖的皇城,比传说中更气派。叶都督且看,这是漠北的‘雪狼皮’,能抵御极寒;那箱是天山雪莲,可汗说大靖的医者定能发挥妙用……”
他对着迎上来的叶槿和礼部官员拱手,汉话虽生硬,却带着漠北人特有的豪爽,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咧开嘴笑,露出被风沙打磨过的质朴。
叶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将礼单交给礼部侍郎。
“乌勒使臣费心了,大靖与漠北通商互市,本就是陛下所愿。”
随即微微颔首,示意亲兵放行。
队伍缓缓入城,驼铃声、马蹄声、百姓的惊叹声混在一起,成了京城最鲜活的调子。
孩子们追着骆驼跑,被护卫笑着用胡语吆喝拦下。
队伍行至皇城门前,禁军早已列队等候,甲胄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银海。
此时,浑厚的钟声响了三下,漫过皇城,惊飞了檐角的鸽子。
礼部尚书随即上前一步,对乌勒使臣拱手道:“陛下已在太极殿等候,赫连王子正与陛下谈心,使臣请随我来。”
乌勒整理了下羽帽,忽然转身对叶槿笑道:“叶都督不一同入殿?”
“臣镇守宫门。”
叶槿垂眸。
“按礼制,外臣入宫,需由礼部接引。”
乌勒挑眉,从怀中摸出块切割成六棱形的墨玉,递过来。
“这是西域的‘墨心玉’,见玉如见人。叶都督若得空,可来驿馆品漠北的奶酒。”
“使臣的好意叶某心领了。”
叶槿将墨玉推回去,语气比刚才更淡:“军务在身,恐难赴约。”
乌勒也不勉强,将墨玉收回袖中,带着使团随礼部尚书往里走。
接风仪式结束,叶槿往回走,身姿在人群中依旧挺拔出众。
玄色锦袍随风微动,长长的单麻花辫也轻轻晃荡。
就在这时,她与温以羡正巧擦肩而过。
叶槿不敢与她对视,只留余光瞥见她。
白衣女子眉若远黛,眼眸明亮清澈,宛如一汪清泉,气质温婉又带着几分别样的灵动。
叶槿心里认为:几日未见,她更美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温以羡炽热的目光,叶槿的心猛地一紧。
于是,她迅速抬起头,看向那株盛开的蓝花楹。
蓝花楹开得正盛,串串蓝紫色的花朵垂落,如梦幻般的花帘。
叶槿装作被这美景吸引,眼神专注地望着,可心却怦怦直跳。
她余光瞥见温以羡还未移开的目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温以羡又多看了叶槿几眼,直到被身旁的温庭礼提醒,才轻蹙眉头,收回了目光,跟着温庭礼朝温府方向去了。
待温以羡的身影远去,叶槿才悄悄松了口气,抬眸再次望向蓝花楹,可眼中却没了欣赏美景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