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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远方的邀请 ...

  •   省博物馆的个展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最后一天闭展时,观众排队的队伍绕了展厅三圈。有人从外省专程赶来,只为看一眼《呼吸》系列的原作。博物馆的文创商店里,那本《山河呼吸》画册加印了三次,依然供不应求。

      阿雅的名字,第一次超出了非遗圈,出现在艺术媒体的版面上。有评论家写道:“熊阿雅的作品让我们看到,最深沉的创新往往源于最固执的传承。她的针尖上,挑着整座苗山的灵魂。”

      但这些赞誉,阿雅似乎并不在意。

      个展闭幕当晚,她就坐夜班车回了寨子。回到工坊的第一件事,不是整理剪报,不是查看社交媒体上的热度,而是拿起扫帚,把工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扫到自己的小隔间时,她停住了。

      桌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是她去省城前开始的,绣的是廊桥的四季。春天桥头的野花,夏天桥下的玩水孩童,秋天桥上的明月,冬天桥檐的冰凌。四季已经完成三季,只剩冬天的冰凌,绣了一半。

      她拿起针,穿上线,坐下继续绣。

      仿佛这一个月的喧嚣、掌声、闪光灯,都只是梦。而真实的生命,在这一针一线里,在这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工坊里。

      石远站在门口看了她很久,才走进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已经揣得微皱的信,放在绣绷旁边。

      阿雅抬起头,看见信封上法文的邮戳,手顿了顿。

      她没有马上拆,而是绣完了手下的那一针——一根极细的银线,绣出冰凌将滴未滴的水珠。然后放下针,拿起信。

      信是全英文的,但附了周老师手写的中文翻译。阿雅一页页看,看得很慢。

      看完,她放下信,看向石远。

      石远先说:“周老师说,这个手工艺创新中心在法国南部,历史悠久,很多国际级的艺术家都去驻留过。三个月时间,包食宿和材料,还有专门的翻译协助。结束后,作品可以在欧洲巡展。”

      阿雅沉默。

      “她还说,”石远的声音很平静,“这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能不会再有了。”

      阿雅拿起手写板,写:“寨子怎么办?工坊怎么办?”

      “寨子在,工坊在。”石远说,“你不在的这一个月,王阿婆带着绣娘们完成了十二套植物标本绣片的订单。小禾学会了独立运营网店。岩旺培养了两个年轻向导,都能带队走全程了。合作社的运转,已经不完全依赖任何一个人了——包括我,包括你。”

      他顿了顿:“阿雅,你的翅膀,不是为云渺寨长的。是为天空长的。”

      阿雅的眼睛红了。

      她在手写板上写:“可是……”

      “没有可是。”石远打断她,“如果你因为寨子放弃这个机会,我会内疚一辈子。因为是我把你推上这条路的,我不能成为你的天花板。”

      阿雅看了他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绣那根冰凌。

      她绣了整整一夜。

      石远陪着她,没有说话。工坊里只有针线穿过细布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天亮时,冰凌绣完了。最后一滴水珠,她用了一点点夜光丝,在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暗处会发出幽蓝的微光——像冬天里最后一点不肯凝固的活气。

      阿雅放下针,拿起手写板:

      “我去。”

      写完了,又补上一行:

      “但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出国前这一个月,我要培养出三个能独立设计的绣娘。不只要会绣,要会画,会配线,会讲故事。”

      “第二,我在法国期间,每个月会设计一套新花样,视频教学。工坊不能停止创新。”

      “第三,”她抬起头,看着石远,“三个月后我一定回来。那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石远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点头:“好。”

      阿雅的出国准备,成了整个寨子的大事。

      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开始选拔和培训。不只看手艺,更看灵性。她出了三道题:

      第一道,给每人一块白布,一盒彩色丝线,不限题材,三天时间,绣出“你心里的云渺寨”。

      第二道,蒙着眼睛,用手摸十种不同的丝线,说出它们的材质、捻向、适合的针法。

      第三道,讲一个关于山水的故事——不用嘴,用手,用画,用任何方式。

      最后选出了三个人:玉梅、吴婶的女儿小蝶、还有一个寨子里刚高中毕业没出去打工的女孩阿月。

      玉梅稳重,针脚最细;小蝶有灵气,配色大胆;阿月会画画,能自己设计图样。

      阿雅开始了密集培训。从清晨到深夜,工坊成了课堂。她教她们看光影的变化,教她们把看到的风景转化成线条和色彩,教她们在绣品里藏故事。

      “不要只绣得漂亮。”她在手写板上写,“要绣得有呼吸。蝴蝶的翅膀绣得再像,如果感觉不到它在飞,就是死的。”

      她让她们去后山写生,去河边听水声,去寨子里跟老人聊天,把听到的故事画成草图。

      一个月的时间,三个女孩肉眼可见地成长。

      玉梅绣出了一幅《炊烟》,用灰色的丝线捻出晨雾中袅袅升起的炊烟,烟的方向有风的感觉。小蝶绣了《雨季》,用深绿浅绿交织,雨丝用银线斜斜划过,湿漉漉的。阿月画了一套十二张的节气图,从立春到大寒,每个节气配一种当季植物和一句苗家谚语。

      阿雅看着她们的作品,终于露出了这一个月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她在手写板上写:“我走了,工坊倒不了。”

      而就在阿雅培训接班人的这一个月,赵总的新动作开始了。

      他成立了“碧霞山旅游联盟”,联合了周边三个寨子,推出“标准化旅游套餐”:统一的民宿装修(白色墙面、原木家具、标准化床品),统一的餐食(中央厨房配送,菜单固定),统一的体验项目(简化版苗绣、集体歌舞表演)。

      价格压得更低:两天一夜全包298元。

      宣传语直白:“同样的山水,更好的服务,更低的价格。”

      岩旺气得冲进工坊:“他们又在挖人!这次开出一个月三千,包吃住,还有提成!小蝶她妈都动心了!”

      小蝶立刻站起来:“我不去!阿雅姐教我这么多,我不能走!”

      但阿月犹豫了。她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常年生病,三千块对她是巨款。

      那天晚上,阿月没来工坊培训。

      阿雅知道了,什么也没说。她收拾了一套自己的工具——绣绷、针线盒、常用的色卡、还有几本她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画册,装在一个木盒子里。

      然后她去了阿月家。

      阿月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看见阿雅,慌张地站起来。

      阿雅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整整齐齐,都是她这些年积累的心血。

      她拿起手写板,写:“这些送你。”

      阿月愣住了:“阿雅姐,这太贵重了,我……”

      阿雅摇头,继续写:“工具是死的,手艺是活的。你有了手艺,去哪里都能活。但如果为了钱,把活手艺变成死工具,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着阿月的眼睛:

      “三千块很多。但你绣出一幅能让别人记住的作品,那种感觉,三万块也买不到。”

      阿月眼泪掉下来:“可是我爸的病……”

      “合作社有互助基金。”阿雅写,“你爸看病的钱,可以先借。你以后用绣品分红慢慢还。”

      阿月哭出声来。

      第二天,阿月回到了工坊。眼睛肿着,但手里的针稳得像从来没动摇过。

      然而赵总的挖角并没有停止。他挖走了寨子里两个年轻的向导,挖走了会唱古歌的老人(承诺“只表演,不干农活”),甚至试图挖王阿婆——被老人用扫帚赶了出来。

      “我七十六了,不稀罕你那几个钱!”王阿婆站在门口骂,“我的手艺是绣给懂的人看的,不是耍猴戏!”

      但损失已经造成。国庆期间的预订,有三分之一转去了联盟那边。理由很现实:“价格差一倍,服务听起来更规范。”

      石远没有慌。他带着小禾和岩旺,去了一趟联盟的“示范寨”。

      看到的景象让人心寒。

      统一装修的民宿确实干净,但千篇一律,失去了每个寨子原有的特色。餐食是配送的预制菜,加热即食,吃不出山野的滋味。体验项目更可笑——所谓的“苗绣体验”,是给游客一个已经印好图案的帆布袋,用粗针粗线沿着印子缝几针,就算“完成作品”。歌舞表演是录音伴奏,演员动作整齐划一,像流水线上的产品。

      最让石远痛心的是,他们请寨子里的老人穿上“传统服饰”(其实是戏服),坐在固定的位置,供游客拍照。老人眼神空洞,像道具。

      “这是对文化的谋杀。”岩旺低声说。

      石远没说话。他拿出手机,悄悄录了一段。

      那天晚上,他在合作社开会。

      “他们走的是工业化、标准化的路。”石远说,“这条路快,容易复制,容易扩张。但这条路走到最后,会杀死每个地方的独特性,把活的文化变成死的标本。”

      他播放白天录的视频:

      “大家看,这是他们的‘传统歌舞’。动作整齐吧?但你们听这音乐——是电子合成的,不是真乐器。看这些衣服——是化纤布料机器绣的,不是手工织染的。看这些老人的眼睛——他们在表演‘传统’,但他们自己都不信那是真的。”

      视频播完,工坊里一片寂静。

      “我们要走另一条路。”石远关掉视频,“慢,难复制,但活。我们的每一幅绣品都是唯一的,每一顿饭都有做饭人的温度,每一个故事都是讲述者亲身经历的。这些,他们模仿不了,也标准化不了。”

      他宣布新计划:

      一、推出“云渺认证”体系。所有产品——绣品、山货、餐食、体验——都必须有明确的“故事溯源”:谁做的,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

      二、开设“云渺学院”。免费培训周边寨子的手艺人,但要求他们必须保持自己的特色,不能标准化。

      三、与省博物馆合作,建立“苗绣数字档案库”,把阿雅和绣娘们的作品、技法、故事系统记录,永久保存。

      “我们要做的不是对抗,是示范。”石远说,“让他们看到,保护文化也能赚钱,而且赚得更长久,更安心。”

      计划宣布后,质疑的声音不少。

      连阿木都私下问:“免费教别人?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石远反问:“阿木哥,如果整个碧霞山都变成了标准化的旅游工厂,只有云渺寨一个孤岛,我们还能活多久?”

      阿木沉默了。

      “文化需要生态。”石远说,“独木不成林。我们要让这片山林里,长出各种各样的树,每棵树都有自己的样子。这样,整片林子才会活,才会吸引真正懂的人来。”

      阿雅出国前最后三天,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带着三个徒弟,去了红豆杉林。

      不是采风,是“告别仪式”。

      四个人在千年古树下坐成一圈。阿雅拿出四块白布,四份针线。

      她在手写板上写:“今天,我们什么都不绣,就坐在这里,听。”

      听什么?

      听风吹过树冠的声音,听鸟在枝头跳跃的声音,听自己的呼吸和古树的呼吸慢慢同步的声音。

      坐了一个小时。

      然后阿雅写:“现在,闭上眼睛,绣。”

      “闭着眼睛怎么绣?”小蝶忍不住问。

      阿雅写:“用手听,用心看。”

      四个人真的闭上眼睛,开始绣。

      没有图样,没有计划,完全凭感觉。针穿过布,线拉出,再穿,再拉。

      绣了又一个小时。

      阿雅说:“停,睁眼。”

      四个人睁开眼,看自己绣了什么。

      玉梅绣了一片叶子——不是具体的叶子,是“叶子”的概念,有脉络,有光影。

      小蝶绣了几道弯曲的线——她说那是风吹过时,空气的流动。

      阿月绣了一个圆——她说那是坐在这里时,心里感到的完整。

      阿雅自己绣的,是一根从左上角斜斜划向右下角的线——像流星,像飞鸟的轨迹,像……离别的路。

      她看着那根线,看了很久。

      然后她写:“记住今天的感觉。以后遇到瓶颈,就回来这里,坐一会儿,听一会儿。这座山会告诉你们答案。”

      出国前夜,寨子没有摆宴送行。

      阿雅说不必。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工坊待到很晚,把最后一批要带走的工具打包好,把未尽的工作交接清楚。

      深夜,她敲开了石远家的门。

      石远还没睡,正在整理合作社下一季度的预算。

      阿雅走进来,放下一个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一幅绣品——不大,一尺见方。绣的是两个人影,并肩站在廊桥上,桥下河水流动,桥上灯笼暖黄。人影没有五官,但姿态清晰:一个稍高,一个稍矮,肩膀挨着肩膀。

      绣品的角落,用银线绣了一行小字:

      “等我回来。”

      石远看着那幅绣品,喉咙发紧。

      阿雅又拿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倒出十几颗红豆杉的种子——红艳艳的,像凝固的血。

      她在手写板上写:“林子里捡的。你帮我种在工坊后面。等我回来,看它们发芽。”

      石远接过种子,握在手心。种子硬硬的,带着山林的凉意。

      “阿雅,”他声音沙哑,“去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绣,记得吃饭,记得睡觉。”

      阿雅点头。

      两人对视着。煤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跃,明明灭灭。

      阿雅忽然伸出手,用手指在空中写字——不是手语,是真正的中文字,一笔一画,写得很慢:

      “我—有—话—对—你—说。”

      写完了,她停住,看着石远。

      石远的心脏狂跳。他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一个月,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忽然红了的耳尖,那些在他面前不经意流露的依赖和……眷恋。

      他都懂。

      但他只是说:“等你回来再说。”

      阿雅的眼睛黯淡了一瞬,然后重新亮起来。

      她点头,用手语比划:“好。等我。”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石远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进月色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被黑暗吞没。

      手里还握着那些红豆杉种子。

      他想起阿雅绣的那根斜线——离别的路。

      路的尽头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在这里,把种子种下,把工坊守好,把寨子带向更好的未来。

      然后等她回来。

      听她说那句,他已经猜到,但依然想亲耳听到的话。

      窗外,秋虫鸣叫了一夜。

      而远方的天空,有一颗星特别亮,像针尖上的一点银光,固执地闪烁。

      仿佛在说:

      路虽远,终有归期。

      人虽别,心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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