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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绿皮车厢里的暗流 ...

  •   1975年12月31日,清晨六点二十分。

      林晚照站在县火车站月台上,手里攥着那张硬纸板车票,票面上用蓝色油墨印着:红星县—省城,硬座,14车厢27号。冬日的晨光稀薄得可怜,月台上的水银灯还没熄,惨白的光混着晨曦,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青白。

      李明在她身边,穿着呢子大衣,围巾依旧裹得严实。他手里提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包边角的金属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不说话,只是偶尔抬手看表——那是一块上海牌手表,表盘在袖口若隐若现。

      “还有八分钟。”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晚照点点头。她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帆布挎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干粮。郑卫国给的信号干扰器被她缝在了棉袄内侧的口袋里,贴着胸口。银镯藏在袖子里,手腕上只露出一截磨白的棉袄袖口。

      月台上人不少,都是赶早班车的。有背着麻袋的农民,有拎着网兜的干部模样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小战士。空气里混杂着煤烟味、人体气味和廉价烟草的味道。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沉闷,悠长,像某种巨兽的叹息。

      火车进站了。绿皮车厢,窗户上结着霜花,车头上“东方红”三个红色大字在晨光里格外醒目。车厢门打开,人群开始拥挤。

      李明让林晚照走在前面。她挤上车,找到14车厢。硬座车厢里已经坐了七成人,长条座椅上铺着深蓝色的人造革,有些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行李架上塞满了包裹、麻袋、藤条箱。

      27号是靠窗的位置。林晚照坐下,把挎包抱在怀里。李明坐在她旁边,靠过道。他放下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份报纸——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是“抓革命,促生产”。

      火车缓缓开动。轮轨碰撞的哐当声有节奏地响起,车窗外的月台开始后退,越来越快。林晚照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在晨光中迅速变小的房屋、树木、田野。

      这是她来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离开红星公社所在的县域。

      手腕上的银镯传来轻微的震动。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共鸣。随着火车远离红星县,震动在减弱,仿佛在告别。

      树苗在她意识里苏醒了些。不再是沉睡的沉寂,而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它传递来模糊的意念:移动……快……方向……

      “我们在去省城的火车上。”林晚照用意识回应,“去救‘母亲’。”

      树苗的意念波动了一下,传递来复杂的情绪:期待,担忧,还有一丝林晚照读不懂的……悲伤?

      母亲……受苦……黑色……缠绕……

      又是那个画面:黑色共生体,玻璃舱,蕾拉苍白的脸。

      林晚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车厢里的空气污浊,混合着煤烟、汗味和不知谁带的咸菜味。但她需要这真实的气味,需要这嘈杂的环境,来提醒自己——这一切不是梦。

      “林同志晕车?”李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晚照睁开眼:“有点。”

      “喝点水。”李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水壶是铝制的,壶身上磕碰的痕迹不少,但擦得很干净。

      林晚照犹豫了一下,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谢谢。”

      “不客气。”李明收回水壶,盖好盖子,“从红星县到省城,要六个小时。你可以休息会儿。”

      “睡不着。”

      “也是。”李明笑了笑,重新拿起报纸,“那聊聊天?说说你的养猪场,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开始问一些看似随意的问题:养猪场的规模规划、饲料来源、防疫措施、销售渠道。问题都很专业,完全符合一个“农业记者”的身份。

      林晚照谨慎地回答。每个答案都控制在公开信息范围内,不透露任何可能被抓住把柄的细节。她的语气平静,但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李明在试探,她在防守。

      这种对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火车穿过田野,穿过村庄,偶尔经过小站也不停,只是鸣着汽笛呼啸而过。窗外的景色从平原逐渐变成丘陵,雪还没化,满眼都是单调的白。

      “林同志,”李明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对‘未来’怎么看?”

      林晚照心里一紧:“未来?”

      “对。”李明放下报纸,转向她,“不是个人的未来,是国家的未来。你觉得,五年后,十年后,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1975年,□□还没结束,“未来”是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词。

      “我相信在党的领导下,国家会越来越好。”林晚照给出标准答案。

      “具体呢?”李明追问,“农村会怎么发展?农民的生活会怎么改善?你搞科学养猪,不就是想看到这些变化吗?”

      他在引导。林晚照警惕起来。

      “我相信科学种田、科学养殖是大方向。”她说,“就像大寨人改造虎头山一样,靠劳动,靠智慧,能让土地产出更多,让日子过得更好。”

      “很朴素的信念。”李明点点头,但话锋一转,“但有时候,光靠劳动和智慧不够。需要……更先进的东西。”

      他盯着林晚照的眼睛:“比如,一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的技术。”

      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哐当,哐当,轮轨的撞击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旁边座位的老大爷在打鼾,对面的一对年轻夫妇在低声说话,售货员推着小车经过:“香烟瓜子矿泉水——”

      但林晚照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最终说。

      李明笑了,那笑容很深,深不见底。

      “你会明白的。”他重新拿起报纸,“到了省城,你会看到很多东西。有些东西……会颠覆你的认知。”

      他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看报。仿佛刚才那段危险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晚照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丘陵越来越多,火车开始爬坡,速度慢了下来。窗外的雪景向后流动,像一卷无休止的胶片。

      她把手伸进棉袄内侧,轻轻碰了碰那个信号干扰器。金属外壳冰凉。

      郑卫国说,每隔一小时按一次。

      她看了看手表——李明送她的那块上海牌,表盘上的红色秒针平稳地走着。早上七点半,该按第一次了。

      她假装调整坐姿,侧过身,用身体挡住李明的视线,手指在棉袄内袋里摸索到那个小盒子,找到一个微微凸起的按钮。

      按下去。

      没有声音,没有震动,什么都没有。但她感觉到,胸口的银镯轻微地热了一下。

      干扰开始了。

      李明还在看报,似乎毫无察觉。

      火车继续前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厢里有人开始吃早饭,掏出玉米饼、煮鸡蛋、咸菜疙瘩。气味更杂了。

      林晚照也拿出干粮——还是玉米饼和炒黄豆。她小口吃着,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观察地形变化,也在观察……有没有人跟踪。

      郑卫国说会在暗处跟着。但火车上这么多人,他会以什么身份出现?乘客?乘务员?还是根本不在车上?

      八点半,第二次按干扰器。

      这次,她注意到李明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他翻报纸的手指停住了,大概半秒钟,然后又继续。

      他察觉了?还是巧合?

      九点半,第三次。

      这次李明抬起头,看了看车厢顶部的灯,又看了看窗外。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车有点慢。”他忽然说,“按理说应该过清水河大桥了。”

      林晚照看向窗外。确实,火车还在丘陵地带穿行,没看到什么大桥。

      “可能晚点了。”她说。

      “可能吧。”李明重新低下头。

      但林晚照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报纸上了。他在观察什么,或者说,在感知什么。

      信号干扰起作用了。干扰了“捕猎者”的追踪系统,也让李明开始警觉。

      十点半,第四次按干扰器。

      这次,李明直接站了起来。

      “我去趟厕所。”他说,拿起公文包。

      他穿过车厢,朝着连接处走去。林晚照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加快。他去检查?去联系同伙?

      她看向窗外。火车正在通过一个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车厢。只有顶灯昏黄的光,照着一张张疲惫或茫然的脸。

      隧道很长。哐当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震耳欲聋。

      黑暗中,林晚照感觉到手腕上的银镯突然剧烈震动!

      不是预警,是某种强烈的共鸣——像在呼应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她猛地看向车厢另一头。在隧道出口的光线即将照进来的刹那,她看见,在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深蓝色工装的身影。

      只一眼,光就进来了。

      身影消失了。

      是郑卫国。他真在车上。

      隧道通过,阳光重新洒进车厢。李明从连接处回来,脸色如常。

      “快到了。”他坐下说,“还有不到一小时。”

      林晚照点点头。她的手心全是汗。

      十一点半,第五次按干扰器。

      这次,李明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但林晚照注意到,他搭在公文包上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三长,两短,三长。

      某种信号?

      火车开始减速。窗外的房屋越来越密集,出现了工厂的烟囱,出现了成片的红砖楼房。省城到了。

      广播响起:“各位旅客,省城站即将到达,请收拾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车厢里骚动起来。人们开始从行李架上拿东西,挤向过道。林晚照也站起来,背上挎包。

      李明睁开眼,站起身:“跟着我。”

      他们随着人流下车。月台上人山人海,比红星县站拥挤十倍。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行李拖拽声、小孩哭闹声混成一片。空气里是更浓的煤烟味,还有城市特有的、混杂的工业气息。

      李明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林晚照紧跟着,眼睛不断扫视四周——她在找郑卫国,也在找任何可能的危险。

      出了出站口,眼前是省城火车站的广场。广场很大,地面是水泥的,有些地方开裂了。正中立着个巨大的毛主席塑像,塑像基座上刷着红色标语:“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广场上停着几辆公交车,还有人力三轮车在招揽生意。远处是成片的楼房,不高,大多四五层,外墙刷着黄色或灰色的涂料。

      “这边。”李明走向广场东侧,那里停着辆黑色轿车——是伏尔加,这个年代的高档车。

      司机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中山装,看见李明,下车打开后门。

      李明示意林晚照上车。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坐了进去。车内很干净,座椅是黑色皮革的,有股淡淡的机油味。李明坐在她旁边,关上车门。

      车开动了,驶出广场,汇入街道。

      省城的街道比县城宽,但车不多,主要是公交车、卡车和自行车。行人穿着蓝、灰、绿三种主色的衣服,行色匆匆。街边的商店挂着国营的招牌,橱窗里的商品摆得整整齐齐,但种类不多。

      林晚照看着窗外。这是1975年的省城,和她记忆中的城市完全不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牌。一切都很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但有一种蓬勃的、向上的生气。

      车开了二十多分钟,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两边是俄式风格的建筑,三层或四层,拱形窗户,墙皮有些剥落。最后,车在一栋挂着“省农业科学院招待所”牌子的楼前停下。

      “到了。”李明说,“你先住下。下午我带你去农科院,见张教授。”

      林晚照下车。招待所是栋老楼,门厅不大,地面铺着暗红色的水磨石。前台坐着个中年妇女,正在织毛衣。

      李明去办手续。林晚照站在门厅里,观察四周。墙上挂着几幅农业宣传画,画着麦穗、玉米、拖拉机。角落里有个木架子,上面摆着个热水瓶和几个搪瓷缸。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一面镜子上。镜子有些年头了,水银斑驳,但还能照出人影。

      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看见身后李明正在填登记表的背影。

      还看见——在门外街道对面,一个穿深蓝色工装的身影,一闪而过。

      郑卫国还在跟着。

      “林同志,房间在二楼,205。”李明走过来,递给她一把钥匙,“先休息一下,一点钟我来接你。”

      钥匙是铜的,拴着个小木牌,牌子上用红漆写着205。

      “谢谢。”林晚照接过钥匙。

      她上楼。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二楼走廊很长,两边是一扇扇绿色的木门。205在走廊尽头。

      开门进去。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脸盆架。窗户朝南,能看见楼下的街道。窗帘是蓝色粗布的,洗得发白。

      林晚照放下挎包,走到窗边。街道对面是几栋居民楼,阳台上晾着衣服。再远处,能看见农科院的主楼——一栋五层的灰色建筑。

      她拉上窗帘,坐到床上。

      终于,暂时安全了。

      她拿出信号干扰器,准备按第六次——按照郑卫国的说法,省城内的干扰需要更频繁。

      但手指还没按下去,手腕上的银镯突然烫得惊人!

      同时,树苗在她意识里剧烈震动,传递来前所未有的急切警告:

      危险!这里!到处都是!

      林晚照猛地站起来。

      她看向房间四周。墙壁,天花板,地板,家具……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她能感觉到——银镯的灼热,树苗的恐惧,都在告诉她:这个房间,这个招待所,甚至整个农科院区域,都布满了某种她看不见的“网”。

      专门针对观测员和共生体的能量监测网。

      李明带她来这里,不是偶然。

      她走到门边,试着拧了拧门把手——锁着。不是从里面锁的,是从外面。

      她被软禁了。

      林晚照背靠门板,深吸一口气。

      胸口,信号干扰器贴着心脏。

      窗外,街道对面某扇窗户后,望远镜的反光一闪而过。

      她闭上眼睛,意识沉入空间。

      树苗已经彻底清醒了。它长高了许多,现在到她肩膀了。玉白色的树干里,银色脉络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枝叶繁茂,每一片叶子都晶莹剔透。

      但此刻,这些枝叶都在颤抖。

      网……捕捉……母亲的气息……很近……

      树苗传递来混乱的信息。它感知到了蕾拉的存在,就在附近,但状态很糟糕。同时,它也感知到了那张覆盖整个区域的“网”。

      “能避开吗?”林晚照问。

      难……网很密……但我可以……隐藏……

      树苗开始收敛能量。枝叶上的银光暗淡下去,树干里的脉络也放缓了流动。它把自己伪装成一棵普通的、没有生命力的“植物”。

      同时,它伸展出一根极细的根须,透过空间边界,透过林晚照的身体,悄悄探入现实世界。

      这根根须不是去探查,而是去……连接。

      连接什么?

      林晚照很快明白了。

      根须探出窗外,在空气中延伸,最后触碰到街道对面某扇窗户——郑卫国所在的窗户。

      一瞬间,林晚照“看到”了郑卫国那边的画面:一个简陋的房间,桌上摆着些仪器,郑卫国正盯着一个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波形。

      他也感知到了“网”。

      根须传递过去一个意念:安全?

      郑卫国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看向窗户方向。他不能直接回应,但他抬起手,在桌上敲击:三短,三长,三短。

      摩斯密码:SOS。

      危险,极度危险。

      林晚照收回根须。树苗传递来疲惫的意念:只能坚持……半小时……

      半小时后,它的隐藏就会失效。

      而李明一点钟就会来。

      林晚照睁开眼睛,看向手表:十一点五十分。

      还有七十分钟。

      她走到桌边,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她拿起来,翻开。

      扉页上,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观察者终成猎物之时,方见真网。

      字迹很淡,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林晚照盯着那句话,手指微微收紧。

      观察者。猎物。网。

      她忽然明白了李明的真正目的。

      他不仅要抓她和树苗,还要用她们做诱饵,引出更多的“观察者”——比如郑卫国,比如蕾拉,比如可能潜伏在省城的其他观测员。

      这是一场狩猎。

      而她,是摆在陷阱中央的饵。

      敲门声响起。

      不是一点钟。

      是现在。

      门外传来李明温和的声音:“林同志,计划有变。张教授现在就要见你。”

      林晚照合上《毛主席语录》,放回抽屉。

      她走到门边,手按在门把手上。

      胸口,信号干扰器贴着心脏,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窗外,树苗的隐藏倒计时:二十五分钟。

      她深吸一口气,拧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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