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28、沉默的晚餐

　　沈墨渊一整天都处在一种低气压的烦躁中。早上的猫毛事件和与苏夜的争执，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影响了他在跨国视频会议上的专注度。虽然他依旧条理清晰，言辞犀利，但熟悉他的助理能察觉到他比平时更短的耐心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

　　贺凛那边又传来了新消息，追踪周显的一条地下资金流时，遇到了技术障碍，对方用了多层加密和虚拟货币跳转，需要沈墨渊协调网监部门的专家支持。秦闻屿则发来一份补充鉴定请求，要求对之前查获的仿古陶瓷器进行更深入的分子级残留物分析，这需要动用昂贵且稀缺的设备，申请流程繁琐。

　　工作上的压力叠加私人生活的冲突，让沈墨渊感觉自己的“秩序世界”正在从各个角落被侵蚀。他习惯性地想要控制、清理、解决，却发现有些“混乱”似乎无法用他熟悉的方式根除。

　　傍晚，他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事务，第一次准时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试图理清思路。关于猫，关于苏夜，关于他们之间那次不愉快的争吵。他知道自己早上话重了。“重新考虑共同生活的可行性”——这近乎于一种威胁，不是他本意，但在原则被反复挑衅的极限时刻，那句话脱口而出。

　　他厌恶失控，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而苏夜和那只猫，恰恰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不可控变量”。

　　打开公寓门，室内很安静。没有预想中的音乐、刻刀声，或者猫的跑动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不是外卖的味道，更像是炖煮的汤品，带着食材本身的清淡香味。

　　苏夜系着围裙，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砂锅，看到沈墨渊，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回来了？洗手吃饭吧。”

　　语气平静得让沈墨渊有些意外。没有继续早上的争吵，也没有冷战的不理不睬，就是一种……过于正常的平静。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两碟清淡的小菜。砂锅里是山药排骨汤，炖得奶白，香气扑鼻。米饭晶莹剔透。

　　沈墨渊沉默地去洗手，按照他自己的流程，仔细清洁。回到餐桌边，苏夜已经盛好了汤，自己低头小口喝着。

　　两人相对无言地开始吃饭。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米罗不知道躲在哪里，没有出现。

　　汤的味道很好，火候恰到好处，调味清淡却鲜美，符合沈墨渊对健康饮食的要求。小菜也清爽可口。这显然是苏夜用心准备的。

　　但沈墨渊食不知味。这种刻意维持的“正常”和“平静”，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他感到不安。他宁愿苏夜像早上那样跟他吵，把不满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切情绪都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苏夜。苏夜专注地吃着饭，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眼眸里的情绪。他的侧脸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和疏离。

　　沈墨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道歉？为早上的重话？但猫毛的问题确实存在，他的原则也没有错。解释？他的工作压力和烦躁？那听起来像是借口。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说了一句：“汤……很好喝。”

　　苏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笑意，只是点了点头：“嗯。”

　　对话再次中断。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膜，包裹着这顿精心准备却食之无味的晚餐。

　　沈墨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可以分析最复杂的案件，可以应对最棘手的对手，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平静，如何修复这因为猫毛而产生的裂痕。

　　他忽然想起在罗马斗兽场月光下，苏夜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句清晰的“我爱你”。那时的他们，虽然笨拙，虽然充满不确定，但至少是真实的，是炽热的。而现在，这份真实似乎被日常的摩擦和固执的原则磨损了，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

　　吃完饭，苏夜默默起身收拾碗筷。沈墨渊想帮忙，却被他避开了。“我来吧，你看你的文件。”苏夜的语气依旧平淡。

　　沈墨渊站在原地，看着苏夜在厨房清洗的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他最终走回书房，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米罗不知何时从某个角落钻了出来，跳到沙发上，舔着爪子，琥珀色的眼睛瞥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又看了看厨房，仿佛在观察这两个奇怪的人类。

　　晚些时候，苏夜洗完澡，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看会儿资料或画点草图，而是直接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沈墨渊处理完一些必要的工作邮件，也洗漱完毕。他站在卧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最终，他还是轻轻拧开门，走了进去。

　　苏夜背对着他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床头灯还亮着，光线柔和。

　　沈墨渊放轻动作，在他身边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他侧过头，看着苏夜在昏暗光线中的后脑勺和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他想伸手去碰碰他，想把他揽进怀里，想告诉他早上的话不是真心的，想说他很累，压力很大，但他需要他……

　　但所有的动作和话语，都被那层冰冷的沉默和骄傲阻隔着。

　　最终，他只是也转过身，背对着苏夜，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感官变得敏锐。他能听到苏夜平稳却并不深沉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苏夜的淡淡沐浴露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来自他工作室的石粉气息。

　　还有，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极其细微的猫毛，轻轻落在了他的枕边。

　　沈墨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去拂开。

　　原则与情感的战争，没有硝烟，却在这张双人床上，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无声地达到了白热化。爱还在吗？或许。但它正被日复一日的摩擦、固执的坚持和难以言说的疲惫，一点点磨损。

　　他们像两座漂浮的冰山，在月光下曾短暂地靠近，又被洋流推开，隔着冰冷的海水，沉默地对望。谁能先融化一角，伸出触手？还是最终会越漂越远，各自凝固？

　　这一夜，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