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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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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积雪覆了薄冰,映着惨淡的天光,泛出些死寂的青灰色。檐下悬着的冰棱子长长短短,像凝固的泪。
薛芸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炭盆烧得再旺,暖意也透不进心口那层厚厚的冰。
若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山药羊肉汤进来,汤是费了心思的,羊肉炖得酥烂,山药糯白,汤色醇厚,撒了几粒嫣红的枸杞,热气腾腾地氤氲开浓郁的鲜香,是最能驱散寒气的佳品。
“姑娘,您且用一点吧?这汤我煨了整整两个时辰呢……”若英声音哽咽,将温润的瓷盅轻轻捧到她眼前。
薛芸裹着厚厚的锦被歪在临窗暖榻上,目光虚虚落在窗外那株枯槁的老梅枝桠。
两天下来,她身形被厚重的衣物包裹,瞧不出清减,只是脸色难看得很,失了血色般的苍白。眼窝处有着明显的青影,嘴唇干燥起皮,整个人像一株失了水分的花卉,在严寒中一点点萎顿。
那香气原是极诱人的,此刻钻进鼻腔却只引得胃里一阵抽搐般的空虚,随即又被更深的抗拒压了下去。她不是不晓得饿,腹中空落落的钝痛一阵紧过一阵。可一想到那桩已定的婚事,想到即将远离故土,踏入那风沙蔽日、言语不通的苦寒异邦,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异族首领,薛芸的心就如同被这窗外的冰雪填满,又冷又硬,堵得喘不过气。
再暖的汤入喉,只怕也化作冰棱,刺得五脏六腑都疼。
薛芸摇摇头,只将身子往锦被深处又缩了缩。她闭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微微颤着。
若英举着汤盅的手僵在半空,眼见薛芸这般情状,眼圈彻底红了。她咬着下唇,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将那满室的暖香也一并带走。
屋内重归沉寂,只听得窗外北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像无尽悲鸣。
薛芸蜷在那里,只觉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冻僵了骨血,也冻灭了心头最后一点微光。
午后,王素云踩着积雪来了。她一身旧袄,冰凉的手紧紧攥住薛芸手腕,未语泪先流。她是谢蕴眉当年的陪嫁,自谢蕴眉去后,便被遣去看守祠堂。
王素云肩头还沾着未及拍落的细雪,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姑娘……”她喉咙哽咽,“您别犯傻……”
“嬷嬷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不愿意……可人活着,总得活着啊!小姐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模样,她的心该有多疼啊!”
薛芸任由那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目光却虚虚落在空中的某一点,比窗外残雪还沉寂三分。王素云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也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被烫到,却又很快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王素云满腔悲恸渐渐化作了无力的绝望,她慢慢松了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深深看了那毫无生气的苍白侧脸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榻上的人缓缓闭眼,枯槁如冬日枝头最后一片残叶。
第三日清晨,门外响起平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帘栊被轻轻撩开,带进一丝更深的寒气。
是若英引着周兰蕙来了。周兰蕙面无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室内,最终落在榻上那抹了无生气的影子上。
“听说你两日未曾进食。”周兰蕙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屋内炭火哔剥,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周兰蕙缓步走到榻边,离得不远不近。她垂眸看着薛芸苍白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怎么?学那些酸腐书生的做派,弄这绝食寻死的戏码给谁看?堂堂官家小姐,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笑话?”薛芸扭头看她,眼底恨意流转,“我以为还是冷酷无情,刻薄自私的爹娘更叫人笑话。”
“难不成你以为你死了,这婚事就能作罢?”周兰蕙语气依旧淡漠,“薛晟打定了主意,家族荣辱皆系于你一身。你便是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也得穿着嫁衣抬去北狄。”
周兰蕙忽然冷笑一声:“无用的男人都这样,喜欢把主意打到别人头上。”
薛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周兰蕙,她这话……?
“你以为和亲便是死路一条?”周兰蕙忽然问道,“不过是换一处地方活罢了。北狄风沙是大,规矩是不同,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薛芸听罢,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冷笑,想质问周兰蕙——在那完全陌生的牢笼里,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可那强烈的抵触情绪还未完全升腾,周兰蕙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极细微的光,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紧闭的心防。
“在那里活着的确很难。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端看你自己是想被处境熬干,还是试着在那片土地上,走出自己的路。”
……走出自己的路?
这不是安慰,亦非命令,周兰蕙深知前路艰难,却将选择权抛回了薛芸手中。
不是作为家族的工具,也不是作为和亲的符号,而是作为“自己”,作为薛芸。
薛芸依然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两天、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似乎也被这句话烫了一下,微弱地收缩着。
她想起幼时学琴,指法繁难,她也曾觉得不可能,但一遍遍练习后,终究是流畅了起来。
难道北狄,就比那琴弦更不可征服吗?
这念头一生出,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北狄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民族,朝廷征战数年也未能收服,她还妄想什么征服。
这两件事如何能相提并论?
可是、可是……
周兰蕙静立片刻,见榻上之人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着,便不再多言。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却并未回头,只对若英开口道: “去把参汤和手炉送来。告诉她,路还长,站着走还是被抬着走,叫她自己想。”
脚步声复又远去,室内重归寂静。若英抬头,只见榻上的薛芸不知何时已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某处虚空,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充满了迷茫的挣扎,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火苗。
她依然虚弱,依然恐惧,但周兰蕙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心田龟裂的泥土上。
薛芸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动了一下因为久未动弹而僵硬的手指。
周兰蕙回到自己院中,室内暖意融融,驱散了从外面带回的寒气。她解下鹤氅,交由侍立的丫鬟,自己则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扶手椅坐下,姿态依旧端正,看不出丝毫疲惫或动容。
文澜奉上一盏热茶,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道:“夫人既去看了姑娘,何不将姑娘的情形禀告老爷?老爷毕竟是亲生父亲,由他出面劝导,或许姑娘能听得进去……”
周兰蕙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润热度。她垂眸,轻轻拨弄着盏中的茶叶,并未立刻回答。
文澜静立一旁,不敢催促。
半晌,才听得周兰蕙道:“告诉他?”她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枯寂的庭院景致上,冷嘲道,“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听闻此事,盛怒之下想必只会冲去斥责打骂。那丫头如今心气已失,身子又弱,几句重话尚且承受不住,若再挨上几下家法……”
周兰蕙话语微顿,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才继续道:“真把人打死或打残了,岂非麻烦更大?和亲在即,届时交不出一个健全的和亲人选,这罪责谁来担待?”
她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不过是小姑娘一时想不开,闹闹脾气罢了。饿上几天,自己就想通了。”周兰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活着,总比死了有用。”
文澜听着,喏喏称是,不再多言。她低垂着眼,心中却明镜似的——夫人这话说得冷酷,句句不离麻烦罪责,可若她真全然不在意薛芸死活,何必亲自走那一趟,又何必拦着薛晟知道?
周兰蕙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
她只是不愿看到一条尚且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愚蠢地、毫无价值地断送在一场无用的抗争里。
冬日夜色沉得早,陆府书房内刚于风雪中驰归的镇北将军陆显允一身常服,风尘仆仆犹在眉宇间凝结。他听着麾下亲卫低声禀报,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摆放的书籍。
“和亲?”陆显允低声重复,嗓音因连日奔波有些沙哑,“朝中那些人安逸日子过久了,骨头也软了么?”
陆显允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投在墙壁上,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扇,任由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动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
窗外万家灯火,一片承平景象,与他记忆中北地苍凉孤寂的月色、那些染血沙场的断戟残甲格格不入。
却如此安宁,又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