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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路公公传达旨意后的第三日,长乐宫即将修缮完毕、大公主不日迁居的消息,在后宫已不是秘密。

      这日晌午刚过,雪后阴冷,静云苑外却传来一阵与往日宫人谨慎步履截然不同的声响——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女清脆却带着明显不悦的说话声,以及宫人低低的劝解。

      “砰!”

      门被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发出沉闷的响声。

      “开门!本公主来了,里头的人聋了吗?” 骄纵的少女嗓音,正是四公主赵玉蓉。

      福安脸色一变。这位小祖宗怎么亲自来了?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打开门。

      门外,赵玉蓉穿着一身鲜艳的玫红织金袄裙,披着白狐裘斗篷,头上珠翠摇曳,小脸冻得微红,却扬着下巴,满脸不耐烦。她身后跟着几个翊坤宫的嬷嬷和宫女,个个垂手肃立,眼神却透着精光。

      “奴婢给四公主请安。”福安连忙躬身行礼。

      赵玉蓉看也不看他,径直就要往里闯:“大皇姐呢?听说她身子大好了,都要搬去长乐宫享福了,本公主特来瞧瞧,贺她一贺!” 她刻意加重了“大皇姐”三个字,却无半分敬意。

      “四公主留步!”福安硬着头皮挡了一下,赔笑道,“殿下她刚服了药,正歇着呢,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实在不便见客……”

      “静养?”赵玉蓉嗤笑一声,声音拔高,“都要搬去比本公主住处还好的长乐宫了,还静养什么?怕是欢喜得睡不着吧?少拿太医的话搪塞我!让开!”

      她身后一个嬷嬷立刻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福公公,四公主也是一片手足之情,特意来探望大公主。你这般拦着,若是传出去,倒显得大公主架子大,连幼妹都不见了。”

      福安心中叫苦,正不知如何是好,内室传来赵华筝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是四妹妹来了吗?福安,请四妹妹进来吧。外头冷,仔细冻着。”

      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久病的孱弱与怯意。

      赵玉蓉闻言,脸上得意之色更浓,轻哼一声,拂开福安,带着人便进了内室。

      屋内药味扑鼻,炭火倒是烧得旺。赵华筝依旧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旧被,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月白夹袄,长发未绾,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比前几日翠缕来时看着更加憔悴病弱。她手里还捏着一方素帕,不时掩口轻咳。

      见到赵玉蓉进来,她似乎想挣扎着起身,却力不从心,只虚弱地笑了笑:“四妹妹……你怎么来了?快坐。” 她并未以长姐自居,语气平和得近乎卑微。

      赵玉蓉挑剔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又在赵华筝脸上身上转了转,见她还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鬼模样,身上穿的更是寒酸,眼底的嫉妒与不屑交织,语气却故意装得亲热:

      “听说大皇姐大喜,要搬去长乐宫了,妹妹特来道喜呀!那可是先皇后娘娘留给你的好地方,父皇如今又想起来了,可见大皇姐是要苦尽甘来了!”

      她走到床边,并不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华筝,“皇姐这身子,看着可还没大好呢?长乐宫地方大,规矩也多,皇姐搬过去,能应付得来吗?要不要妹妹跟母妃说说,拨两个得力的人去帮你?”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戳心窝子。暗示赵华筝德不配位,病弱无能,连自己的宫殿都管不好,更暗讽她这个“大公主”空有长姐名分,却无半分威仪能力。

      赵华筝垂下眼帘,长睫颤动,细声细气地道:“劳四妹妹挂心。我这身子是不争气。父皇隆恩,赏下长乐宫让我静养,又吩咐内务府、太医院精心照料,我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多奢求。至于规矩……”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依赖与惶恐,“父皇既让我去,路公公和内务府自然会安排妥当。我只需遵医嘱,安心养病,不给父皇添乱便是。想来父皇的安排,总是周全的。”

      她将一切推到皇帝身上,显得无比顺从依赖。

      赵玉蓉最见不得她这副逆来顺受却又句句占着理的模样,语气不由带上了刺:

      “父皇日理万机,哪能事事顾得周全?底下人办事,也总有疏漏的时候。皇姐身为长姐,又是入住长乐宫这样的地方,更该自己立起来,拿出些气度才是,别总是一副病歪歪、任人拿捏的样子,平白丢了我们天家公主的脸面。”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的指责,甚至带着羞辱。

      她身后的嬷嬷此刻也微微抬起了眼,目光不再仅仅是垂首侍立时的恭顺,而是带着一种精明的审视,如同探针般在赵华筝脸上、身上细细描摹。贵妃娘娘特意让她跟来,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位沉寂多年、突然被陛下如此厚待的大公主,究竟是扶不起的阿斗,还是……真有几分蛰伏的能耐。

      赵华筝似乎被赵玉蓉这直白的指责刺得瑟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眼眶迅速泛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将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

      “四妹妹……教训的是。”她的声音更细弱了,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我……是我没用。”

      这反应,落在赵玉蓉和嬷嬷眼中,便是被戳中痛处后的难堪与懦弱。

      赵玉蓉心下冷笑,果然还是那个没用的病秧子!她乘胜追击,语调越发尖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皇姐也知道自己没用?那长乐宫是什么地方?是先皇后留下的,如今父皇又亲自发话修缮,规格用度都快赶上二皇姐的居所了!皇姐扪心自问,就凭你现在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配得上吗?住进去,不怕折了福气,病得更重?”

      她一边说,一边踱步,挑剔的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终定格在赵华筝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袄子上,嗤笑道:“瞧瞧皇姐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宫里不得脸的粗使宫女呢!就这,也敢肖想长乐宫的锦绣繁华?别到时候搬进去了,连怎么使唤下人、怎么打理宫务都不会,闹出笑话来,连累得先皇后和父皇也跟着脸上无光!”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冰的鞭子,专往最痛处抽打。

      赵华筝静静听着,等到她说完,才轻轻咳了几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她抬起苍白的脸,看向赵玉蓉,眼神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声音却比刚才稳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四妹妹教训的是。是我这个做长姐的无用,病了这些年,未能给弟妹们做个好榜样,反倒累得父皇和妹妹们为我操心。”

      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莫名有分量:“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这道理我虽在病中,也不敢或忘。我居长,却德才不配,身弱难支,这是我的不是。父皇垂怜,赐我长乐宫养病,是君恩浩荡,亦是慈父心肠。我唯有谨守本分,静心调养,以期早日康复,或能稍稍弥补这些年来的缺失,方不负父皇这片苦心,也不至于继续拖累天家颜面。”

      她一字一句,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却将“君恩”、“父慈”、“长幼本分”抬得极高。她承认自己无用,却将这“无用”归于病体拖累和未能尽责的愧疚,而非本性懦弱。她感念君父恩德,将皇帝的安排上升到“慈父苦心”和保全“天家颜面”的高度。

      如此一来,赵玉蓉所有的指责和羞辱,听起来便不像是在教训一个无能的姐姐,倒像是在质疑和否定皇帝的安排,更是在逼迫一个心怀愧疚、竭力想弥补的病弱长姐。

      传出去,不必等永昌帝作何感想,光是宫中无处不在的悠悠众口,就足以给四公主赵玉蓉扣上一顶沉甸甸的帽子:不敬君父,不悌长姐,骄纵刻薄,毫无仁心。

      这对于一个尚未婚配、全凭名声维系未来价值的公主而言,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贵妃娘娘再得宠,也堵不住这天下人的嘴,更拗不过孝悌这座大山。

      那嬷嬷显然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脸色唰地白了,再顾不得礼仪,上前一步几乎要捂住赵玉蓉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四公主!慎言!快向大公主殿下赔不是!”

      赵玉蓉被嬷嬷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和严厉吓了一愣,她虽骄纵,却并非完全愚蠢,此刻也隐隐觉出不对,但长久以来的优越感和对赵华筝的轻视让她拉不下脸,尤其是对着这个她向来瞧不起的长姐认错。

      她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瞪着赵华筝:“我……我说错什么了?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什么长幼有序,你以为搬去长乐宫,就真能端起长姐的架子了?不过是仗着父皇念旧……”

      “公主!”

      “殿下!”

      赵华筝适时地又发出一阵呛咳,伏在床边,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咳出血来。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与刺激。

      崔嬷嬷和福安焦急地扑到她面前,一个抚背顺气,一个端水递帕,满脸的心疼与慌乱。

      “殿下!您快顺顺气!莫急,莫急啊!”崔嬷嬷声音都带了哭腔,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赵华筝额角的冷汗和咳出的泪水。

      嬷嬷急得额角冒汗,再不敢任由赵玉蓉胡闹,也顾不得主仆尊卑,用力扯了扯赵玉蓉的袖子,声音又快又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公主!想想贵妃娘娘!想想您的名声!大公主句句在理,字字遵从陛下,您再争执下去,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快走!”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着哀求。

      赵玉蓉看着赵华筝那副快要咳死的模样,再看看嬷嬷惨白的脸色和崔嬷嬷、福安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又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你……你……”她指着赵华筝,手指微微发颤,却再也说不出狠话,脸上红白交错,最后只能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崔嬷嬷和福安焦急地扑到她面前,一个抚背顺气,一个端水递帕,满脸的心疼与慌乱。

      “殿下!您快顺顺气!莫急,莫急啊!”崔嬷嬷声音都带了哭腔,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赵华筝额角的冷汗和咳出的生理性泪水。

      福安则是对着门外赵玉蓉离去的方向,又急又怒地压低声音抱怨:“四公主这也太……太不顾念手足之情了!殿下病成这样,她还要来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

      这主仆三人真情流露的焦急与赵华筝惨白羸弱的模样交织在一起,落在尚未完全退出内室门边的翊坤宫嬷嬷眼中,便成了铁证如山。

      四公主言辞刻薄,将病弱的长姐逼迫至此!

      那嬷嬷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脸色灰败,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追着赵玉蓉离开了静云苑。她必须立刻回去禀报贵妃娘娘,今日之事,一个处理不好,四公主的名声就完了!

      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已离开,院门重新紧闭,赵华筝才慢慢止住那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她接过福安递来的温水,小口啜饮,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方才一番情绪流露和咳嗽并非全然作伪。

      “殿下,您吓坏老奴了。”崔嬷嬷见她气息渐平,才抹着眼泪,心有余悸,“四公主那些话,您何必往心里去?她自幼被贵妃娘娘宠坏了,向来不知天高地厚……”

      赵华筝轻轻摇头,声音仍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沉静:“嬷嬷,她那些话,我若真不往心里去,今日这出戏,反倒假了。”
      她抬眼看向福安:“方才外头,除了翊坤宫的人,可还有别的动静?”

      福安仔细回想,压低声音道:“老奴方才留意着,四公主来时,皇后娘娘的嬷嬷正巧来送些药材,停留了一会。”

      赵华筝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果然。

      皇后与贵妃向来不对头,而那位四公主,更是欺负了皇后的五公主赵嘉和。今日静云苑这场争执,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无妨。”她淡淡道,“让人听见,看见,才好。”

      “东西都收拾妥帖了?”她问。

      “殿下放心,先皇后娘娘的遗物,老奴亲自打包,绝无差错。其他物事也已归置整齐。”崔嬷嬷答道。

      赵华筝点了点头,疲惫地靠回床头,闭上眼。

      肺腑间因方才剧烈咳嗽而翻腾的寒意与刺痛尚未完全平息,额角也在隐隐作痛。这副身体,终究还是太弱了。但比起前世缠绵病榻、咳血而亡的绝望,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另一方共感传来的疼痛已经逐渐消失,谢家肯定用了最好的药。

      谢时衍……

      他此刻,应该也得知了她即将迁宫,以及今日这场风波了吧?

      不知他作何感想,又有何筹谋?

      赵华筝没有试图去感受什么,这几日谢时衍照着往日的作息,并未太多情绪波动。

      唯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才会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深沉如海的涌动。那不是激烈的情绪,而是一种绵长到近乎固执的思念,如同潮水般缓慢却持续地拍打着心岸,夹杂着无数未竟的思绪、深藏的痛悔、以及某种正在暗处悄然生长的、冰冷而坚定的决心。

      谢时衍。

      看来,你我的路,虽未并肩,却已同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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