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和神明一见钟情惹》杏野鹊

8、心有意

　　朝辞岁哑然：“你哭什么？”

　　祝好眠低头眨眨眼，把生理盐水蒸发掉：“我在难过。”

　　朝辞岁问：“为什么，你打算去找他么？”

　　祝好眠道：“有些事没有问清楚，我不想稀里糊涂地走。”

　　朝辞岁往南天找了一眼月亮，圆月此刻距地面二尺三分，升起还不算久。朝辞岁回头，问祝好眠：“你懂不懂地府的规矩，你现在可是孤魂野鬼，还是个虚弱的残魂碎鬼。若你今夜过后还留在阳间，肯定逃不掉消散的命运。”

　　“即使这样，我也要去。”

　　“非去不可？”

　　“嗯，得去不可。”

　　“行，你要去找除魇鸟对吧？”朝辞岁凌空搓个响指，转身走向小区外的停车位，“他今晚还在辽城广播塔上，我来时看见他了，我载你去见他，上车。”

　　他取钥匙开车锁，祝好眠坐进后排，双腿紧并，不甚安稳地看朝辞岁在驾驶位系安全带。

　　“谢谢……对不起，我刚刚还以为你们阴差都是暴力执法人员，心里其实很抵触。但是和你接触下来，我发现你们没有传言中那样面冷心硬。”

　　祝好眠一板一眼道歉，朝辞岁从后视镜瞥他一眼，点火转动方向盘上马路：“我是新进地府的职工，还没被那帮老员工同化。面冷心硬都是装的，暴力执法倒是真的。既然你有概率成为我新同事，那我肯定不能用对待鬼怪的手段对付你。为防止以后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我得先跟你打好关系——所以，你是留在地府打工，还是下去轮回？”

　　车窗外风景飞掠，祝好眠后背坐直，抿唇试探道：“如果我选下去轮回，你是不是会立刻把我打包捆回地府？”

　　朝辞岁咧嘴：“好聪明，所以你最好选另一个。”

　　祝好眠道：“你好像很想让我留下。”

　　朝辞岁怒：“因为职工实在是太少了！！！你能想象么，偌大一个地府，职工只有几百人，但是包括我在内，外勤部门只有三个人！！！你知道三个外勤是什么概念么，也就是说我一个人要出整个北方的外勤，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签单子抓鬼怪，一年到头连个节假日都没有，除了加班就是加班，我是真的很想投胎啊喂——”

　　祝好眠问：“那如果我选择留在地府打攻，是不是也是这种没有休息时间的工作模式？”

　　朝辞岁答：“听老大安排。你会打架不，争取下来出外勤吧，抓鬼很好玩的。”

　　祝好眠果断拒绝：“不，我不会，我只会做后勤。”

　　朝辞岁摇头遗憾，车辆驶到地方，祝好眠急推车门下车。朝辞岁摇下车窗，直指南天的月亮：“看着点，满月在则鬼门开，月亮下落之前必须跟我回地府办手续，别拖太久，明白么？”

　　祝好眠点点头，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广播塔上跑。狂风吹开他的奶灰色外套，扬起他如嫩草般细软的发丝。朝辞岁探头看他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缩回来抓紧时间继续签单子。

　　操作台上手机屏幕亮起，某个高举太阳花花束的白色卡通小狗头像给他发了两条消息。朝辞岁的视线被吸引住，盯着屏幕上的消息提醒久久不语，直到屏幕熄灭，才缓缓叹出口气。

　　祝好眠一刻不停地往上跑。

　　广播塔的楼梯太长，转过一层，还有一层。如此盘长的阶梯连接单面玻璃外摇晃的月亮，视线拔地而起，灯火万象离祝好眠远去，高空的孤寂与索离逐渐拥抱他。

　　终于，他爬到最后一层，穿过沉重的玻璃门，见到那个人熟悉的背影。

　　他今天换了身全黑的衣服。

　　在上来途中，祝好眠心里明明想了很多事，存了很多话。可在他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他好像不小心把他准备的东西都忘了。

　　风再度吹迷他的眼睛，他眼顶着一片游离的月光跑过去，于背后抱住那个人的腰际。

　　梦长安手攥着那串铃铛，照旧坐在天台边上，双脚顺着水泥台垂到外面去。他被祝好眠猛撞一下，身体依然做得稳当，没有推拒祝好眠的拥抱，也没有回头。

　　“何故踟蹰未行也？”他问，“太阴将逝。”

　　“我要留下。”祝好眠答。

　　梦长安背骨一僵。

　　祝好眠闭闭眼，顶着梦长安的脊骨低下头，眼睫湿润：“梦长安，昨天你没对我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何故未走？”

　　两人各说各话，祝好眠打定主意不接梦长安的话茬，他贴着梦长安慢慢蹲下去，双手攥住梦长安的衣摆：

　　“……昨天你问我，难道只拿你当朋友吗？我回答你，我只敢拿你当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是因为我觉得，你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几千年来守护神州梦境，我对于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麻烦，再过两天可能就忘了。”

　　祝好眠轻轻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走，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和你相处，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揣摩你的想法和态度，害怕你会因为我产生负面的感受。”

　　梦长安神色微动，无声转回过头。

　　“我欣喜于你的出现，我想待在你的身边，想和你亲近，想和你多说些话，想和你多产生些联系，可是我又怕对你造成麻烦，怕不当的言行举止会对你造成困扰，所以我想，维持现状就好，不要幻想太多，不要索取，不要打破平静的镜面……可是。”

　　祝好眠喉结滚动，他不敢抬头，“我以为你对你遇见的所有人都这样，相较于这世上其他人而言，我找不到我自己身上任何可以称作特别的地方。可是，你对我居然是特别的——所以梦大人，我想知道，你昨天想从我这里听到的话，关于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我喜欢你？”

　　一双腿从天台外转回来，膝盖立于祝好眠眼前。祝好眠怔板，却感头顶微微一重。

　　“莫自针自砭，”梦长安垂眸望着他，“钟情于卿，于人皆易事也。不欢而散非汝之过，若吾有心相问，汝必偿吾所求之答，乃吾不敢令汝言也……汝以赤诚相待，吾待汝却非风月之情。吾心怀韬晦，此间愧怍，吾赧颜难对。”

　　祝好眠微微睁大眼睛，略带讶异抬头。两人视线相对，梦长安同祝好眠坦白：

　　“吾对汝，始于厌弃。”

　　没错，厌弃。

　　这是梦长安初时接触到与祝好眠相关的梦境时，对他的第一想法。

　　*** ***

　　梦长安生前受亲父继母诬陷，死于激愤投江。他死后，魂魄蒙拢一层煞气，所过之处，邪异横生。

　　天帝罚他无状，点化他为一只通体烈火的玄鸟，剥夺他入世轮回的权利，要他造出丈梦尺惊魇铃，维持人间好梦噩梦之间的平衡。

　　——他算哪路光明伟正的神明，他不过是块茅厕里的臭石头，看似驱逐邪祟，实则走到哪，灾到哪。

　　他不敢叫人发现真相，于是盘桓于高山旷野，离群索居千百年。他烦闷于梦魇的出现，厌恶于同梦魇的源头近距离接触。

　　辽城梦魇集中那天，梦长安一拖再拖，直到入夜才肯出门，履行他身为伯奇神的职责。上弦月，他走进那条由幻想编织而成的巷子，手里一转一滑他的丈梦尺，直等梦引出现后，直接取下他的脑子碎了了事。

　　但凡能引来大面积梦魇缠身之人，无一不是心怀龌龊大奸大恶之辈。灭这种人，梦长安没有半分愧疚之意。

　　所以当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头扎进他怀里时，梦长安呆住了。

　　他仔细观察对方的眼睛，抚摸对方额头探查对方的记忆。他怀疑外表的天真清纯是顶级恶人诱人上当的伪装，却不知原来最敏感的心性与最脆弱的散魂，也能引来这世间最纯粹的恶意。

　　而他梦长安在此之前，也是这些恶意中普遍的一个。

　　由此，梦长安愧疚。

　　也许他应该同对方道歉。拥着祝好眠力竭昏迷的躯体时，梦长安心里这样想。

　　于是第二天，他换上正式的衣服，拿出最好的状态去寻找祝好眠。祝好眠实在是个太过倒霉的小家伙，只一晚不见，居然又能被邪祟缠上。

　　道歉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先被小家伙欣喜的感谢报答之语堵回来。小家伙毫无保留地肯定他夸赞他，而他劣根未泯，竟忍不住在这孩子的声声崇拜中迷失自我。

　　他决心要为对方做些什么，他必须要为对方做些什么。为此他不惜打破一直以来的圈层习惯，违背他懒惰粗条的天性，细细拆分千万缕无头的梦境，寻到源头解决一切针对那人的威胁。

　　他脑子空洞地做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收走那人残躯，随手制成一只精巧细致的棉花娃娃。他的手永远比他的脑子快，就像他明明只是弯下腰，想观察观察这个新鲜入境的小生物，却不慎一起伸出手指，先一步在对方脸上戳了戳。

　　对方的脸蛋比他想象中的温软。

　　对方的头发比他想象中的蓬松。

　　对方的骨肉比他想象中的匀称。

　　待那人推开楼上旧窗户，面带明媚笑容探出半身向他招手，梦长安忽而惊觉，他好像……不小心对这颗红彤彤的苹果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