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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戏外人,戏中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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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妾身杜丽娘,一梦而亡,魂游后园,好不凄惨也!
(唱)【集贤宾】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选自《牡丹亭·魂游》杜丽娘唱段
㈠
省戏曲研究院的档案室,总是弥漫着旧纸、灰尘和岁月沉默的气息。林晏清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又一个尘封的纸箱。作为院里最年轻的戏曲史研究员,他被分配整理一批“特殊时期”下放演员的零散资料——这是一项枯燥且往往徒劳无功的工作,大多数档案早已散佚,留下的只有褪色的登记表、模糊的批斗会记录,或是几页残缺的工尺谱。
但这个午后有些不同。当他打开编号“73-东海”的箱子时,在一叠泛黄的劳动改造思想汇报材料底下,触到了一个硬物。拨开碎纸屑,他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方形物体。油布边缘已经脆化,解开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里面是一台老旧的“葵花牌”手提式录音机,漆皮斑驳,提手断裂,但机体基本完整。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录音机旁边,用一块褪色的手帕包着一盘磁带。手帕的一角,绣着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缠枝莲纹。
林晏清从小在剧团大院长大,对这类物件有着本能的敏感。他轻轻取出磁带,黑色塑料壳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磁带放入录音机,接通电源,按下播放键。
机器发出沉闷的转动声,然后是长久的、沙沙的空白噪音。就在他以为这又是一盘空白磁带时,一个声音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岁月的杂音,撞进他的耳膜。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林晏清瞬间僵住。他是研究旦角的,太熟悉这出《贵妃醉酒》了。但这声音……清越,干净,带着一种如今罕见的、毫无杂质的水磨腔韵味,却又在婉转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凄艳。这绝不是正式录音,没有伴奏,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海浪回声。唱者显然不在舞台,而是在某个空旷的、有自然回响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唱段完整,功底极深,尤其在“卧鱼”“衔杯”等虚拟身段对应的唱腔处,气息控制精妙,情绪层次分明——从期待到失望,从强颜欢快到借酒浇愁的微醺与悲凉,丝丝入扣。
一段终了,又是沙沙声。然后,是另一个声音,男人的,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似乎在极近的距离对着话筒,气息有些不稳:“清晏……再唱一段吧。就唱……《惊梦》。”
短暂的沉默后,那清越的嗓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轻柔,更私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林晏清如遭雷击。他不仅为这跨越时空的、技艺卓绝的清唱而震撼,更为这简短对话中透露出的、极其私密而复杂的情感张力所攫住。那个被唤作“清晏”的唱者,和这个录音的男人,他们是谁?这盘磁带为何会在这里?那海浪声,是哪里?
他飞快地翻找箱子里的其他材料。只有几张零散的纸片:一张破损的、印着“省青年京剧团”抬头的便签,上面用极清秀的小楷写着“许清晏”三个字;一份泛黄的、关于“下放人员许清晏溺水失踪”的模糊简报,地点是“东海县石浦公社”,时间1971年秋;还有半张被撕毁的曲谱,背面有炭笔写的歪斜字迹:“岩洞……磁带……海生……”
许清晏。石浦公社。海生。岩洞。磁带。
这几个词像碎瓷片,在林晏清脑中碰撞、组合。一个模糊而悲伤的故事轮廓,在档案室昏黄的灯光下,渐渐浮现。
(二)
一周后,林晏清站在了石浦村——如今已改名叫石浦镇——的海边。当年的渔村早已变了模样,码头扩建了,沿岸建起了水泥楼房,只有西边那片嶙峋的礁石滩和更远处黑黢黢的“鬼见愁”悬崖,似乎还与旧照片中的景象依稀相似。
他走访了镇上的老人。提起“许清晏”这个名字,大多数人茫然摇头。时间太久了,当年的知青和下放人员来来去去,一个外乡人的悲剧,早已被海风吹散。只有一位九十多岁、耳背的退休老支书,在听林晏清反复大声询问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用漏风的嘴含糊道:“唱戏的……姓许?好像……有个后生,模样挺俊,不太说话……后来,没了。可惜了……”
“怎么没的?”林晏清追问。
老支书摇摇头,摆摆手,不再多说,只是望着窗外的大海,喃喃道:“那年月……唉。”
林晏清又试着打听“海生”。这次,反应更微妙。几个上了年纪的渔民互相看看,眼神躲闪。“石海生?早没了……一家子都可怜。” 再问,便都推说记不清了。
线索似乎断了。林晏清却不甘心。他租了条小渔船,让船夫载他去“鬼见愁”附近看看。船夫是个健谈的中年汉子,听说他是省里来考察“民俗”的,便打开了话匣子。
“那地方邪性,老一辈都不让小孩去。听说好些年前,有个下放的戏子,在那儿没了。” 船夫压低声音,“还有更邪的,差不多时候,村里一个后生,叫石海生的,也没了。说是……自己放火烧了住处,人就在里头。”
林晏清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们……认识吗?”
船夫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复杂:“谁知道呢?不过嘛,我听我阿爷说过两句闲话,说那石海生,本来挺硬气一个人,后来不知怎么,就魔怔了,整天抱着个破录音机听戏,听的好像就是那戏子唱的……都是老黄历了,也没人说得清。您打听这个干嘛?”
林晏清含糊应付过去,心中波澜起伏。录音机……果然。
他让船夫在礁石滩靠岸,独自攀爬探寻。按照档案中“岩洞”的线索,他仔细搜寻着礁石间的缝隙。终于,在一处极为隐蔽的、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礁石裂缝后,他发现了一个入口。打开强光手电照进去,里面是一个不算太大、但足够深邃的天然岩洞。洞壁被熏得有些发黑,地面有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细沙。
手电光柱扫过洞壁,他忽然停住了。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壁上,刻着些什么。走近细看,是两行字,刻得很深,但线条歪斜笨拙,像是用刀子或尖锐的石头反复刻画而成:
“许清晏石海生”
两个名字紧紧挨着,下面还有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似乎是:
“一霎天留人便”
林晏清的手指抚过那些深深的刻痕,冰冷的岩石仿佛还残留着当年刻字人滚烫的绝望与不甘。他想起录音里那句“清晏……再唱一段吧”,想起那跨越山海阻隔、清晰传递至今的《惊梦》唱腔。在这与世隔绝的岩洞里,曾有两个被时代洪流抛弃的灵魂,偷得片刻的安宁与相守,用一盘磁带,记录下不被允许的爱情与艺术。
他突然明白了那唱腔中孤绝与凄艳的由来。那不是舞台上的表演,那是灵魂在绝境中的绽放与燃烧。
(三)
回到省城,林晏清做的第一件事,是联系了一位顶尖的音频修复师。那盘珍贵的磁带年代久远,又受过损伤,需要专业处理才能最大程度还原声音。等待修复结果的日子里,他夜不能寐,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清唱,那声低唤,岩壁上相依的名字,以及老人口中语焉不详的悲剧。
他开始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1970年代初东海地区下放人员的记载,试图拼凑出许清晏更完整的面貌。省剧团的老档案里,有一张模糊的集体合影,角落里的一个青年,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望向镜头外,带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照片背面有钢笔写的名字,其中一个是“许清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
资料显示,许清晏出身戏曲世家,幼年学艺,天赋极高,不到二十岁已在省城旦角行当中崭露头角,尤擅《贵妃醉酒》《牡丹亭》《孽海记》等闺门旦戏。如果没有那场运动,他本该有锦绣前程。然而,一切都戛然而止。
关于石海生,几乎找不到任何文字记录。他就像大多数沉默的底层劳动者一样,来去无踪,只在极少数人的口耳相传和岩壁的刻痕里,留下一点影子。但林晏清觉得,这个沉默的渔民,或许比许多留下文字的人,更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爱,以及什么是毁灭。
音频修复完成了。除了之前听到的《贵妃醉酒》和《惊梦》片段,修复师还从磁带的边缘和空白处,剥离出一些极其微弱、原本被噪音掩盖的声音。有一段似乎是 unintentional recording(无意中录下的):海浪声,风声,还有两个模糊的、交替的呼吸声,很近,很轻,仿佛依偎在一起。还有一段,是那个叫“海生”的男人,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什么调子,不成曲,不成调,只是一种粗粝的、情感的宣泄。最后,是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穿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光阴,直接叹在了林晏清的心上。
林晏清决定,要为这段被湮没的故事,做点什么。他无法让他们复活,但或许,可以让他们的爱情与艺术,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四)
半年后,省戏曲研究院小剧场。
一出名为《礁石与蝶》的实验戏曲即将首演。编剧和艺术指导一栏,写着林晏清的名字。海报设计简洁,背景是浓黑与暗红交织的抽象海浪与火焰,中央一对剪影,似相依,似相融,又似即将被巨浪吞噬。副标题是:“根据一段真实录音与往事改编”。
林晏清没有试图完全还原那个残酷的故事。他将历史背景虚化,聚焦于两个灵魂在极端环境下的相遇、相知、相惜与最终的毁灭与追寻。他请了院里最好的青年旦角演员来演绎“晏”(角色名),又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一位以饰演硬朗武生见长的演员来演“海”(角色名)。音乐设计上,他大胆地将那盘修复后的原始录音作为核心元素,穿插在现场演奏中。许清晏真实的声音,将会在剧场中响起,与当下的演员表演形成跨越时空的对话与共鸣。
演出当晚,小剧场座无虚席。业内专家、戏曲爱好者、好奇的观众,还有林晏清特意邀请的几位石浦镇老人(虽然他们大多不明所以),都静静等待着。
大幕拉开。没有复杂的布景,只有简单的光影和礁石状的平台。音乐起,是海浪声与幽咽的胡琴。饰演“晏”的演员一袭素衣,背对观众,身段优美而寂寥。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直接从音响中流淌出来,是修复后的、许清晏清唱的《牡丹亭·寻梦》: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全场寂静。那声音如此真切,如此富有穿透力,仿佛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真的来到了剧场,在幽幽吟唱。台上的演员随之起舞,不是模仿,而是呼应,是诠释,是隔空的精神对话。
随着剧情推进,“海”的出现,岩洞的相守,风暴夜的定情,外界压力的逼近,悲剧的接连发生……舞台上没有直接表现暴力与死亡,而是用象征性的舞蹈、灯光和音效来传达那种压抑、挣扎与绝望。当“海”抱着“晏”留下的唯一一件染血的水衣,在台上缓缓坐下,按下那个老式录音机(道具)的播放键时,许清晏唱《贵妃醉酒》的原始录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配合着舞台上“海”从沉默、到颤抖、到最终在幻象中与爱人相拥而舞(由另一位舞者扮演幻影),再到独自走向舞台深处预设的“火焰”(红色灯光)之中的表演,那“海岛冰轮”的唱腔,不再仅仅是杨玉环的幽怨,而成了一个孤独灵魂对另一个逝去灵魂的无尽呼唤,是绝望中的倾述,是焚身殉情前最后的、凄美的幻梦。
最后,舞台上“火焰”燃起(灯光效果),录音机里的唱词恰好放到:“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极致反讽,却又在此时此地,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碎的含义——他们的团圆,只在毁灭与艺术的重生之中。
火焰渐熄,化作纷飞的、白色的光点,如同灰烬,亦如同蝴蝶。海浪声复起,夹杂着那段修复出的、微弱的呼吸与叹息声。
大幕缓缓落下。
长时间的静默后,掌声雷鸣般响起,持久不歇。许多观众脸上挂着泪痕。
林晏清站在后台侧幕,看着台下激动的观众,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平静。他知道,这出戏不可能完全呈现那段往事的所有重量,也不可能真正慰藉那些早已沉寂的亡魂。但他希望,至少,许清晏那被湮没的绝代清音,和石海生那沉默如礁石般的情感,得以在今天的舞台上,被一些人听见,被一些人记住。
演出后的研讨会上,一位老评论家激动地说:“这是真正的‘戏中戏,情外情’。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两个角色的故事,更是一段被历史尘埃覆盖的真实人生,一次跨越生死的精神对话。那个原始录音的运用,是点睛之笔,它让虚幻的艺术与残酷的真实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也有人质疑这种处理方式是否过于沉重,是否过于依赖那段录音的“真实性”。林晏清平静地回应:“戏曲从来不只是风花雪月。它曾经是,也应该是时代脉搏与个人命运的交响。那段录音,那些名字,是历史的证据,也是情感的坐标。我们不是在消费悲剧,而是在尝试理解、纪念,并让那些本该被听见的声音,重新获得回荡的空间。”
(五)
夜深了,喧哗散去。林晏清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剧场。舞台上的一切已经撤去,只剩下幽暗的灯光。
他走上舞台,站在中央,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场生死之舞的余温。他打开手机,播放了那盘磁带修复文件的最后一段——不是唱段,而是那段 unintentional recording:只有海浪,风声,和那交织的、轻柔的呼吸声。
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岩洞,烛光摇曳,两个身影依偎,一个清唱,一个静听。洞外是冰冷的世界与汹涌的大海,洞内是偷来的、短暂的春天。
“许清晏,石海生……” 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名字。他们是戏中人,困在时代的悲剧里。而他,林晏清,是戏外人,偶然闯入了他们未完的曲谱,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为这首凄美的残曲,续上一个遥远的、回响的尾声。
他不知道这能否算是一种告慰。或许,就像那岩壁上刻下的“一霎天留人便”,有些美好与情感,纵然短暂如刹那,纵然被狂风暴雨摧折,但只要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被另一颗心真切地感受过、铭记过,甚至跨越漫长时光后被重新听见、理解,那么,它便在这苍茫的人间戏台上,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剧场外,城市的霓虹闪烁。而剧场内,那来自大海深处的呼吸声,仿佛还在寂静中,微微荡漾。
附:《礁石与蝶》
【醉罗歌】
(晏唱)冰绡裂作穿波鳞,火痕绣出未烧身。
旧磁带,旋空轮,转出个前生印。
(海唱)收音匣子搂在怀,像搂着惊涛里月亮沉。
(合唱)崖崩星溅处,谁将残谱绣灰烬?
(童声画外)蝴蝶驮碑过火云——碑上叮咚响,是春冰化笋。
【尾声】
(晏声从录音中来)海岛冰轮……
(海在台上迎向光)等等我,这段路,黑得很……
(合唱)且将断缆接天梭,织一缕回声给晓风。
明朝沧海收音盒,推开盖——
万千蝴蝶,正练习人间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