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养心殿袭人》光风动绮纨

8、第 8 章

　　围猎场上那支险些夺命的冷箭，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整个京城上层圈子里，持续不断地扩散开来。
　　苏元铃受惊病倒的消息，随着禁卫们撤围的消息一同传遍了。
　　一时间，苏府门前车水马龙。
　　前来探望的，送药材补品的，络绎不绝。这些人中，有的是真心关切，有的则是前来打探风声，看看苏家这位小姐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重。
　　而苏元铃，则扎扎实实地病倒了。
　　这一次，不是装的。
　　那支箭擦着耳边飞过的尖啸声，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耳朵里。
　　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真实，如此冰冷，让她多日来建立的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几乎崩溃。回到府中后，她便发起了一场高烧，整个人都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梦里反复出现着那片树林，和那闪着寒光的箭头。
　　姚元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随时存档读档的游戏。
　　她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意味着真的死了。
　　这种真切的恐惧，让她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彻底垮了下来。
　　太子夏启明在围猎结束的当晚，便微服亲自登门探望。
　　那时苏元铃还烧得迷迷糊糊，根本见不了客。
　　父亲苏世雍在前厅接待，两人在书房里密谈了近一个时辰。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太子离开时，脸色依旧阴沉，但看向苏世雍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郑重。
　　接下来几日，夏启明的关怀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宫里最好的药材，像是不要钱似的往苏府送。每日都有他派来的心腹内侍，守在苏府门口，只为等大夫出来后，第一时间问清病情，再飞马回去禀报。
　　他还亲手抄了一卷《静心经》，嘱人送来，说是有凝神安魂的功效。
　　母亲吴氏守在床边，一面垂泪，一面又为女儿所得的这份恩宠而感到欣慰。她握着苏元铃的手，不住地念叨，“铃儿啊，你受苦了。但你也要放宽心，有太子殿下这般护着你，定然不会再有人敢害你了。”
　　苏元铃在昏睡中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她也不知道，太子保护她，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是不是因为，她的“才智”，她背后代表的太傅苏世雍的清流势力，都是他储君之路上不可或缺的筹码？
　　可是，她遇到的危险，也正是来源于这份“看重”。
　　她成了一个靶子，一个所有太子敌对势力都想拔掉的靶子。
　　这场高烧，持续了整整三天才渐渐退去。
　　能下地的那天，苏元铃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春儿扶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她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廊下，看着院中那棵抽出新芽的柳树，久久没有言语。
　　“小姐，”春儿为她端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声地劝道，“您好歹用一些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身子都熬坏了。”
　　苏元铃接过碗，却没有喝，只是用那温热的碗壁暖着冰凉的手。
　　“雪球呢？”她忽然问。
　　春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只白雀。她指了指角落，“还在那儿呢，每日都好好的。”
　　“二殿下……来过吗?”苏元铃随口问着。
　　“……前几日二殿下府上的人来过一次，问小姐的病情。”
　　苏元铃的眼神闪了闪，没有接话。
　　夏启恒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无论那支箭是不是他射的，他都必须做出关心的姿态。既是撇清嫌疑，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
　　“小姐，”春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府里都在传，那支箭，定然是二殿下射的。他素来与太子殿下不合，又看您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心生嫉恨……”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苏元铃打断了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任何猜测都是揣度，会给府里招来大祸。”
　　春儿吓得连忙噤声，点了点头。
　　苏元铃将那碗参汤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了一些。
　　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必须主动做些什么。
　　当天下午，她便打起了精神，换了身素净的衣裙，让春儿扶着，亲自去了父亲苏世雍的书房。
　　苏世雍正在写字，看到她来，便放下了笔。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女儿的脸色，才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身子感觉如何？”
　　“已无大碍，让父亲忧心了。”苏元铃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女儿今日来，是想问父亲，关于那支箭，您怎么看？”
　　苏世雍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自己的女儿，在大病初愈后，没有哭闹，没有抱怨，而是第一时间来与自己探讨局势。这份心性，已非寻常女子可比。
　　“此事，如今就是一桩无头案。”苏世雍缓缓说道，“二皇子没有动机，至少没有蠢到用自己的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的动机。若说栽赃，那幕后之人，手段未免也太高明了些，竟能在围场那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二皇子的箭，并精准地找到你。”
　　苏元铃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分析，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所以父亲也认为，此事另有蹊跷？”
　　“蹊跷是一定的。”苏世雍拿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但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希望真相是什么，太子希望真相是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姚元铃的思路。
　　她瞬间明白了。
　　对皇帝而言，他绝不希望看到皇子相残的丑闻。所以，他最希望的结局，就是一个“意外”或者“流矢误伤”。
　　而对太子而言，这恰恰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可以用来光明正大打击二皇子，在他身上泼脏水的机会。即便没有实质证据，只要“嫌疑”这个烙印被打上，就足以让二皇子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所以，夏启明不会深究真相。他只会利用这件事，最大限度地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
　　而她苏元铃，这个受害者，就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她的眼泪，她的恐惧，她的委屈，都将成为刺向二皇子夏启恒的武器。
　　姚元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那个口口声声说心疼她，保护她的人，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利用她的这场灾难。
　　“为父已经向太子殿下进言，此事不宜声张，当以安抚为主，徐徐图之。”苏世雍看着她，目光深沉，“铃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让太子殿下知道，你不仅能为他出谋划策，更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一个只有才华的女人，是利器。一个既有才华，又懂进退的女人，才能成为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
　　这番话，无疑是教她如何更好地成为一枚有价值的棋子。
　　姚元铃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女儿……明白了。”
　　苏元铃再次见到夏启明，是在三天后的一个黄昏。
　　依旧是在苏府，太子再次微服前来。这一次，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进了苏元铃的卧房。
　　她正靠在床头看书，见他进来，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夏启明快步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躺着别动。你大病未愈，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他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她苍白的脸，眼中满是疼惜。
　　“都瘦成这样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不烧了，才放下心来，“孤……这几日一直放心不下你。”
　　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若是之前，或许还能让姚元铃生出几分感动。可此刻，她的心里，却只剩下一片平静。
　　“劳殿下挂心，是元铃福薄，惊扰了殿下。”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带着病中特有的虚弱。
　　“说什么傻话。”夏启明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她的手冰凉，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将它包裹起来，细细地摩挲着，试图将暖意传递给她，“那天的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样的惊吓。”
　　他的道歉，真诚得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苏元铃抬起头，眼眶里适时地涌上了水汽，她摇了摇头，“不关殿下的事。元铃知道，殿下……定然比谁都想抓住那个凶手。”
　　“是。”夏启明看着她，目光深邃，“孤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此事牵涉甚广，背后盘根错节。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不能打草惊蛇，须得从长计议。元铃，你……能理解我吗？”
　　他这是在安抚她，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姚元铃知道，轮到自己“表演”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崇拜，她哽咽着说道，“元铃明白。元铃什么都明白。殿下身系江山社稷，岂能因元铃一人之事，而乱了大局。只要殿下心里有元铃，元铃……受再大的委屈，都心甘情愿。”
　　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夏启明的心坎里。
　　一个深爱自己，又识大体、顾大局，甚至愿意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委屈自己的女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伴侣吗？
　　夏启明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感动。他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许诺道，“元铃，你放心。今日你所受的委屈，将来，我定会千百倍地补偿于你。这东宫之位，乃至这天下，只要有我的一份，便也必然有你的一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给出“皇后之位”的许诺。
　　苏元铃“感动”得泪流满面，伏在他的手背上，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喜极而泣，又像是委屈到了极点。
　　夏启明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能得此红颜知己，实乃此生大幸。
　　他俯下身，轻轻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别哭了。”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等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出城去跑马，散散心，可好？”
　　苏元铃含泪点头，那副柔弱又依赖的模样，让夏启明的心，彻底化成了一滩春水。
　　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就在这场看似温情脉脉的安抚中，被巧妙地转化成了一桩增加两人感情的筹码，和一笔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两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直到太子离开，苏元铃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可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冰雪般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