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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价格的诗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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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伦敦,寒意已深。泰晤士河上漂浮的雾气不再是轻盈的纱,而成了沉重的铅灰色帷幕,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屋顶上。白昼变得短促,仿佛吝啬的商人,只肯施舍几个小时的天光。对于东区的居民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温斯顿走在回家的路上,黑色羊毛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今天从市场买回的两磅黑麦面包。面包的价格又涨了,从上周的三便士涨到了三又四分之三便士。这多出来的四分之三便士,对一个日薪十便士的家庭来说,意味着孩子今晚要少吃一口。
他没有抱怨,只是将这个数字,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通铺,他没有立刻躺下。他从床底取出一个硬皮封面的笔记本——这是艾米丽老师送他的那本“数字诗人”账簿。但他没有翻开记录格雷学院或H先生业务的那几页。他翻到了一个全新的章节,标题只有两个字:生计。
他拿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写下:
11月5日,晴。
黑麦面包(2磅):3?? 便士
无烟煤(1斗):6?? 便士
周房租(单间):4先令
这些数字,琐碎、平凡,甚至有些卑微。它们不像H先生账簿里的南美咖啡贸易额那样动人心魄,也不像格雷学院的捐赠记录那样充满理想主义的光辉。但它们,却是东区数十万人每日必须面对的、最真实的生存刻度。
温斯顿开始做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
他利用每天上下班的间隙,走访不同的面包店、煤铺和房产中介,记录下同一种商品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价格。他像一个最耐心的植物学家,记录着这片贫瘠土地上,每一株名为“生活成本”的荆棘是如何生长、如何刺痛行人的。
起初,这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警觉。他在货栈见过太多家庭,因为一便士的差价而争吵,因为一块煤的短缺而病倒。他想弄清楚,这背后是否有迹可循。
日子一天天过去,笔记本上的数据越来越多。
他发现,面包的价格并非一成不变。每逢周一,价格最高,因为周末消耗殆尽,新的面粉尚未运到;而到了周四、周五,价格会略有回落。煤价则与天气紧密相关,一场寒流过后,价格必然飙升。至于房租,更是铁板一块,房东们似乎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绝不会在冬季降价。
然而,最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一个更宏大的规律。
他将过去一年的数据按月份整理出来,画了一条简单的曲线。曲线清晰地显示出,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二月,所有基础生活品的价格都会达到一个峰值,而与此同时,码头和工厂的临时工岗位却在急剧减少。寒冷、失业、高价,这三座大山,在冬季完美地叠加在一起,将无数家庭推入绝望的深渊。
这就是季节性贫困。
它不是偶然的厄运,而是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周期性的收割。资本家们知道冬天工人的议价能力最弱,房东们知道租客在寒冬无法轻易搬家,商贩们知道人们再贵也得买煤取暖。于是,他们心安理得地抬高价格,榨取最后一点油水。
温斯顿看着这条曲线,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悲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乔总是在秋天拼命接活,为什么守门人老头会在夏天就开始囤积木柴。他们不是未卜先知,他们只是在这场年复一年的围猎中,学会了提前蜷缩身体,以求活命。
他没有将这份发现公之于众。他知道,一篇揭露“季节性贫困”的文章,或许能引来一阵同情的叹息,却无法让任何一个孩子在今晚吃上一口热饭。他要做的,不是呐喊,而是行动。
他首先找到了亨利牧师。
在一个雨夜,他带着自己的笔记本,走进了格雷学院的图书馆。壁炉里的火光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亨利先生,”他将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我做了一些记录。”
亨利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那条清晰的曲线,眉头越皱越紧。“上帝啊……”他低声说,“我们一直以为冬天的救济需求增加是常态,却从未想过,这背后有一套如此精密的‘市场逻辑’。”
“是的,先生。”温斯顿的声音很轻,“所以,我们的慈善,不能等到冬天才开始。我们必须在秋天就行动起来。”
他提出了一个计划:
格雷学院可以利用其影响力,在九月和十月,发起一项“冬储基金”。鼓励那些尚有余力的学员和市民,提前捐赠一小部分钱款,用于在十一月之前,以批发价大量采购面包、煤和御寒衣物。这样,当寒冬真正来临时,学院就能以成本价,甚至是免费,向最困难的家庭提供援助。
“这不仅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温斯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我们提前的大宗采购,能在一定程度上平抑市场价格,让那些没有得到援助的人,也能受益。”
亨利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一个天才的方案!它将被动的、救火式的慈善,转变为主动的、具有战略眼光的社会干预。它不靠眼泪,而靠经济学的智慧。
“怀特,”亨利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不仅看到了问题,你还找到了钥匙。”
格雷学院的“冬储计划”很快启动。
消息在学员中传开,大家纷纷响应。托马斯捐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加班费,艾米丽老师组织学生们编织手套和围巾。温斯顿则利用他在H先生那里建立的人脉,联系到了几家可靠的供应商,拿到了最优的批发价格。
整个秋天,格雷学院的地下室都弥漫着一种忙碌而温暖的气息。人们不再只是空谈理想,而是在用双手,为即将到来的寒冬编织一张安全网。
与此同时,温斯顿也将他的发现,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告诉了H先生。
那是在H先生的办公室里。温斯顿没有直接谈论“贫困”,而是拿出了一份市场分析报告。
“H先生,”他说,“我发现,东区消费者的购买力,存在一个明显的季节性低谷,大约从十一月持续到二月。在此期间,他们对非必需品的消费几乎停滞。”
H先生点头,这与他的观察一致。
“但是,”温斯顿话锋一转,“他们对某些必需品的需求,反而会激增,比如廉价的御寒织物、高热量的速食、以及小型的取暖设备。”
他指着自己绘制的另一张图表:“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间段,推出针对性的产品,并采用‘小额分期付款’的模式,或许能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市场。”
H先生看着那份报告,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温斯顿不仅指出了市场的低谷,还为他找到了低谷中的金矿。这比任何空洞的市场调研都更有价值。
“分期付款?”H先生沉吟道,“这在东区可行吗?”
“可行。”温斯顿肯定地回答,“东区的人,信誉是最好的资产。他们或许穷,但绝不赖账。我们可以与格雷学院合作,由他们提供信用背书。这样,风险可控,收益可观。”
H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他忽然笑了。“怀特,你真是个魔鬼。你把慈善变成了生意,又把生意做成了慈善。”
温斯顿没有辩解。他知道,H先生说得对。但他更知道,只有当善意能带来利润时,它才能被大规模地复制和推广。这才是改变世界的真正方式。
计划开始实施。
H先生的公司推出了“暖冬系列”产品:一先令一条的厚羊毛围巾,可以分四周付清;五便士一包的高能量燕麦饼,买十送一。所有的销售点,都设在格雷学院的合作网点,包括老乔的货栈。
效果立竿见影。
东区的居民发现,他们可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方式,获得过冬的物资。而H先生的公司,则在这个传统淡季,实现了销售额的逆势增长。
温斯顿站在老乔货栈的柜台后,看着一位母亲用第一周的分期款,为她的孩子买下一条红色的围巾。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温斯顿的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他没有居功,没有宣扬。他只是继续记录着价格,继续优化着方案。他的笔记本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渐渐有了一种温柔的韵律,仿佛一首写给苦难人间的、无声的诗。
哈德森也注意到了这一切。
他看到老乔的货栈在冬天反而更加热闹,看到那些曾经愁眉苦脸的邻居们,如今有了御寒的衣物和充足的食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他一直视为蝼蚁的年轻人,竟能在寒冬中,为这么多人点亮一盏灯。
他来找过温斯顿,语气比以往更加阴冷:“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温斯顿正在核对当天的分期付款记录,头也没抬:“我在帮H先生做生意,也在帮邻居们过冬。这有什么不对吗,哈德森先生?”
哈德森语塞。他找不到任何破绽。所有的交易都合法合规,所有的账目都清晰透明。他只能咬着牙,悻悻离去。
温斯顿知道,哈德森的忌惮,已经变成了恐惧。因为他所做的一切,正在瓦解哈德森赖以生存的根基——那个建立在绝望与无助之上的、冰冷的秩序。
夜深了。
温斯顿合上那本记录着“生计”的笔记本,将它放回床底。窗外,寒风呼啸,但通铺里却因为新装的煤炉而显得格外温暖。
他摸了摸身上这件已经有些旧了的黑色羊毛外套,心中一片宁静。
他知道,自己无法终结贫困,但他可以为它画出边界;他无法改变冬天,但他可以让冬天不那么残酷。
而这,就是他所能给予这个世界,最温柔、也最有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