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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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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就在立冬那场寒潮过后，天气竟意外地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回暖，仿佛冬天打了个盹儿，不小心让秋天溜回来瞅了一眼。阳光变得稀薄而金贵，懒洋洋地洒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混合着泥土和枯草气息的味道。在这片难得的暖意中，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如期而至。
对于高三学生来说，这几乎是他们在枯燥题海中唯一被允许的、合法的大型“放风”活动。连续两天不用上课，不用面对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只需要坐在指定的看台区域，为自己班级的运动员呐喊助威，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牌、看小说，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一种短暂逃离后的、带着负罪感的欢欣。
陈默所在的高三（七）班，被安排在操场东侧的主席台下方。水泥砌成的看台上，同学们用旧报纸、练习本垫着坐下，色彩斑斓的班旗在微风中懒散地飘动。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和一些时下流行的歌曲，比如S.H.E的《Super Star》，夹杂着各班级送来的、措辞夸张的加油稿，声音透过质量堪忧的喇叭传出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陈默也报了名，项目是三级跳远。这并非他多么热爱运动或者擅长此道，更多是出于一种班级集体荣誉感的驱使，以及体育委员的软磨硬泡——高三男生报名人数严重不足。他自己心里清楚，以他近来熬夜透支的身体状况和长期疏于锻炼的体能，获奖基本无望。
赵磊则不同。他天生好动，精力旺盛，是班里的体育积极分子，这次报了含金量最高的男子一百米短跑。此刻，他正穿着一套崭新的、印着耐克钩子标志（虽然看起来有点可疑）的蓝色运动背心短裤，在跑道边上做着夸张的热身动作，压腿、高抬腿、小步跑，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撞线的英姿。几个和他要好的同学围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给他打气。
“默哥，等着看我拿牌！”赵磊看到陈默，远远地挥了挥拳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属于这个年纪的张扬和自信。
陈默朝他笑了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发虚。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沙坑，那里是田赛区域，几个其他班级的运动员已经在进行试跳，身影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然后沉重地落入沙中，激起一片烟尘。
很快，男子三级跳远的检录开始了。陈默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普通的棉质T恤，走向沙坑。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并没有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不自在。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膝盖，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
裁判老师吹响了哨子，比赛正式开始。选手们按照抽签顺序依次上场。陈默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看着前面的选手助跑、起跳、腾空、落地，有的轻盈，有的笨拙，沙坑边缘负责测量的学生干部拉着皮尺，大声报出成绩：“5米81！”“6米02！”“无效！”……每报出一个不错的成绩，周围便会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或掌声。
轮到陈默了。他站在助跑线的起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关于尼采、关于动能定理、关于“玥”那低沉的声音——统统清空。他目光锁定远处那块小小的白色起跳板，开始助跑。
脚步有些沉重，仿佛踩在棉花上，速度提不起来。昨晚与“玥”讨论波德莱尔《恶之花》时的那种精神亢奋，此刻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体力上的加成，反而像是一层无形的障碍，阻碍着他身体的协调。他勉强踏上了起跳板，感觉力道不足，接着是单足跳、跨步跳，动作僵硬而变形，最后落入沙坑时，身体失去了平衡，几乎是向前扑倒的，手掌和膝盖都沾满了沙粒。
“5米47！”测量员报出了成绩。
一个非常平庸，甚至有些难堪的数字。周围有零星的笑声传来，虽然并无恶意，但听在陈默耳中却格外刺耳。他默默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沙子，低着头走回等待区。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羞耻和失落的感觉。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跳个接近六米。
第二次试跳，他努力调整，助跑稍微顺畅了一些，但起跳时机没掌握好，踏板犯规，成绩无效。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助跑、起跳……然而，在跨步跳的环节，他明显感觉到大腿后侧肌肉一阵酸软无力，那是长期缺乏锻炼和睡眠不足的直接后果。最后的落地依旧狼狈。
“5米62。”
比第一次稍好，但依然距离及格线很远。他彻底失去了进入决赛的资格。名落孙山。他默默地走到一旁，穿上外套，将那份失败感连同冰冷的身体一起包裹起来。他看着沙坑里其他还在奋力拼搏的选手，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纯粹的、为超越自我而努力的专注，忽然觉得，自己离这种简单直接的快乐已经很遥远了。他的心思，早已被那些更复杂、更虚无缥缈的东西占据了。
与此同时，跑道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男子一百米决赛开始了！陈默抬起头，看到穿着蓝色背心的赵磊，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在跑道上奋力冲刺。他的动作充满了爆发力，表情因为极度用力而显得有些狰狞，与其他几个选手几乎是并驾齐驱，难分伯仲。
冲线了！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伸着脖子看向终点处的裁判。短暂的等待后，广播里响起了成绩公告：“高三年级男子一百米决赛……第三名，高三（七）班，赵磊！”
“哇哦——！”七班的方向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和掌声。赵磊双手叉腰，在跑道边上喘着粗气，脸上却绽放出无比灿烂、毫无保留的笑容，他举起双臂，向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挥舞，像个凯旋的英雄。
陈默看着被同学们簇拥着、拍打着肩膀的赵磊，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替朋友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甚至是一点点……嫉妒。赵磊的快乐是如此简单、直接、坦荡，一块铜牌，一次成功的冲刺，就能让他心花怒放，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自己呢？那个“北京之约”像一座遥远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对眼前这些触手可及的、微小的成就和快乐，都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颁奖仪式后，赵磊脖子上挂着那块亮闪闪的铜牌，意气风发地找到坐在看台角落、有些落寞的陈默。
“默哥！走！”赵磊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汗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请客！出去搓一顿，庆祝一下！”
陈默本想拒绝，他更想一个人待着，或者……找个机会去网吧看看“玥”是否在线。但看着赵磊那热情洋溢、不容置疑的脸，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溜出了校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因为运动会而更加热闹，各种小摊贩前都挤满了学生。赵磊显然早有目标，他带着陈默，径直走向街角那家新开不久、装修得红黄相间、非常醒目的“德克士”快餐店。这在当时的小城，算是相当时髦和“奢侈”的消费场所了。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炸鸡油脂、番茄酱和空调暖风的浓郁气味迎面扑来。店里人声鼎沸，大多是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叽叽喳喳，喧闹无比。明亮的灯光，色彩鲜艳的塑料桌椅，墙上贴着的巨幅食物海报，一切都洋溢着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属于年轻人的消费主义快乐。
赵磊豪气地冲到点餐台，看着头顶的菜单灯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要两个手枪腿！一份大份的爆浆鸡块，两份薯条，两杯大可乐！” 然后他扭头问陈默：“默哥，还要点啥不？”
陈默看着那令人咋舌的价格表，摇了摇头：“够了，太多了。”
“哎呀，今天我高兴！必须吃好！”赵磊不由分说地付了钱，端着堆满食物的托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金灿灿的炸鸡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酥脆的外皮，里面是滚烫、多汁的鸡肉。薯条炸得恰到好处，蘸着酸甜的番茄酱。冰镇可乐带着刺激的气泡滑过喉咙。赵磊吃得酣畅淋漓，毫无形象，嘴角都沾着油渍和酱料。他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复盘着刚才的比赛。
“靠！你不知道，起跑的时候我慢了零点零几秒，不然说不定能拿银牌！那个二班的家伙，最后冲刺的时候腿都软了，哈哈！”他挥舞着一根薯条，唾沫横飞，“不过铜牌也不错啦！总算没白练！回去我妈肯定得夸我！”
陈默小口地咬着鸡块，味同嚼蜡。他看着对面兴高采烈的赵磊，听着他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关于速度、肌肉和胜负的讲述，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幽深的、关于“小巷”和“厚墙”的隐喻，飘向了与“玥”讨论黑格尔时那种智力上的紧张与愉悦。那种精神世界的跌宕起伏，与眼前这充满了油炸食物香气和简单欢笑的场景，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恍惚的割裂。
“默哥，你怎么了？跳远没跳好，不开心了？”赵磊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用油乎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那玩意儿没啥，玩玩而已！你看我，百米才是真男人项目！下次你也报个跑步的，我带你练！”
陈默勉强笑了笑，喝了一口冰可乐，那冰冷的甜意暂时压下了喉头的滞涩。“没有，就是有点累。”他顿了顿，看着赵磊脖子上那块随着他动作晃动的铜牌，由衷地说：“磊子，恭喜你啊，真的。”
赵磊嘿嘿一笑，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谢了兄弟！咱俩谁跟谁！等我以后成了体育明星，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从德克士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温暖的饱腹感并没有驱散陈默心头的阴郁。与赵磊在校门口分开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蓝精灵”网吧门口。他站在那厚重的黑色门帘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掀开它。他知道，即使“玥”在线，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无法解决他此刻内心的割裂与迷茫。
他慢慢地走回家。运动会的喧嚣仿佛还停留在耳畔，嘴里还残留着炸鸡和番茄酱的味道，脖子上似乎还能感受到赵磊那热情有力的臂膀。这些是真实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然而，他的心里，却被那条“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的小巷，和那堵需要用“旧钥匙”去敲击的“厚厚的墙”填满了。
校运会的阳光和汗水，德克士的炸鸡和欢笑，像一张色彩鲜艳却浮于表面的贴纸，暂时覆盖了他青春的页面。但贴纸之下，那些由诗歌、哲学和遥远约定所勾勒出的、深邃而幽暗的线条，依旧清晰地存在着，并且，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走向一个未知的、既令人向往又让人不安的远方。那块三级跳远沙坑里的失败，和赵磊脖子上闪亮的铜牌，在这个傍晚，构成了他青春里又一幅充满矛盾和张力的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