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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雨夜闻新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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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晾中的渥堆茶,在旧仓房通风的角落里,悄然发生着缓慢而持续的变化。
苏云卿每日早晚两次,准时前来检视。她不用手直接触碰,只拿着一根干净的竹篾,轻轻拨开表层茶叶,观察其色泽、干湿度,以及闻其气味的变化。王嫂和李嫂已能熟练地执行翻动茶叶的任务,动作轻巧均匀,确保每一片叶子都能接触到流动的空气。
最初两日,茶叶的堆热渐渐散去,那股微醺的酸酵气息进一步减弱,果干甜香与木质沉厚韵愈发凸显,并开始融合出一种类似陈年干果、或某种深山老树皮般的独特气息。茶叶颜色也由红褐转为更深的、带些乌润的褐黑色,叶片依旧柔软,但已失去渥堆初期那种湿漉漉的黏腻感,变得干爽而有弹性。
到了第三日,苏云卿在晨检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雨后森林中湿润泥土与朽木混合的“凉韵”。这让她心中一喜。这意味着茶叶的内质转化正在走向一个更稳定、更深邃的阶段,开始出现类似“陈韵”的雏形。虽然还很微弱,但方向是对的。
她用小竹夹夹起几片不同位置的茶叶,放在白瓷碟中仔细观察。叶底红褐明亮,油润有光,叶脉清晰,甚至能看出一些较粗的叶片边缘,已开始出现轻微的自然卷曲。她将茶叶放入口中咀嚼,浓强的滋味犹在,但那股刺激性的涩感已明显减弱,转化为一种更扎实的、略带收敛感的“骨力”,回甘也变得更沉、更持久。
“可以准备进行下一步了。”苏云卿对王嫂道,“午后,将这些茶叶收起,用那口小号的、干净的蒸笼,上汽后稍蒸片刻,目的不是蒸熟,而是利用蒸汽的热力和湿度,使其回软,便于后续的‘团揉’定型。记住,时间要短,见茶叶稍软、热气均匀即可取出,万万不可蒸烂。”
“是,姑娘。”王嫂记下要点,又有些疑惑,“姑娘,这茶蒸过后,要揉成团吗?像那些茶饼一样?”
“不全是。”苏云卿摇头,“我们不用模具重压,只需趁热,用手或棉布,将其轻轻团拢、压实,形成大小不一的自然块状即可。目的是固定其现有的形态和风味,也利于后期更缓慢、更均匀的‘陈化’。”她要制作的,是一种介于散茶与紧压茶之间的“自然沱”或“手筑块”,工艺要求低,更适合小批量试验,也能更好地保留茶叶的活性。
交代完毕,她又去看了另外几缸正在焙制的“松烟晚照”。火候已到关键阶段,铁釜中传出细密的、茶叶收缩的沙沙声,浓郁的焦糖坚果香混合着松烟气息,充盈着外间。李嫂正全神贯注地守着火,不时用软刷轻拨茶叶。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尽管原料库存依旧告急。苏云卿走到天井,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心中那份因顾言蹊突然出现而生的不安,暂时被眼前实实在在的进展所缓解。
无论如何,手中的茶在变好,这便是希望。
午后,苏云卿正在西跨院中,对着那几块新送来的、品质平平的“毛茶”样品出神,思忖着如何搭配使用,以最大程度维持现有茶品的风味稳定,翠竹忽然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姑娘,姑娘!堂姑娘回来了!刚到后角门,瞧着……像是带了货!”
苏云卿精神一振,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叶,带着翠竹匆匆赶往后院。
角门处,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刚停稳,车帘掀开,苏云舒利落地跳下车,虽然面带倦色,风尘仆仆,但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她身后,车夫和一个临时雇来的脚夫正从车上卸下几个鼓鼓囊囊、但显然比上次那些麻袋整洁许多的新麻袋。
“堂姐!”苏云卿迎上去。
“妹妹!”苏云舒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成了!这次总算没白跑!”
她引着苏云卿走到那几个新麻袋前,解开其中一个袋口的细绳。一股清新的、带着阳光和山林气息的茶香涌出,虽仍有些粗糙,但远比上次那些“废料”纯净得多。袋中茶叶颜色青绿中微带黄褐,叶片大小相对均匀,虽仍有老嫩混杂,但粗梗黄片明显少了许多,干燥度也很好。
“这是从南城另一家货栈寻到的,”苏云舒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是徽州那边来的行商,说是今年春天山上茶农自家采制后挑剩下、准备卖给本地茶铺做最低等茶砖的‘尾料’。我看着底子比上次那些好太多,价钱也还算公道,便一口气要了这三袋,拢共五十斤!”
五十斤!而且品质明显提升!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苏云卿抓起一把,仔细观看嗅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茶叶,虽算不得上乘,但用于制作“涧松春韵”和“松烟晚照”已绰绰有余,甚至稍加精选,或许还能拼配出一部分中等品质的茶品。更重要的是,它稳定!有了这批货,至少未来一两个月的基本产出有了保障,周老板的订单也能从容应对。
“堂姐辛苦了!”苏云卿由衷感激。她知道,在南城那鱼龙混杂之地,一个女子要寻到合意又可靠的货源,其间艰难,绝非“辛苦”二字可以概括。
“辛苦什么,值了!”苏云舒摆摆手,又示意车夫和脚夫将麻袋搬进后院仓房旁边的杂物间暂存,“对了,妹妹,你猜我还打听到什么?”
“什么?”
“那位顾公子,”苏云舒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我特意找人打听了。城西榆林巷顾宅……那可是荣国公府别院!这位顾言蹊,正是荣国公世子!只是他素来低调,不常参与京中宴游,多在国子监或自家别院读书、处理些族中事务,难怪咱们不熟悉。”
荣国公世子!苏云卿心头一震。难怪气度不凡,难怪嗅觉敏锐,也难怪……他会对“风味别致”的山茶感兴趣。这个阶层的人,什么好茶没见过?能引起他注意,恐怕不仅仅是“风味别致”那么简单。
“他还说了什么吗?”苏云卿问。
“我打听的人说,这位顾世子性子有些孤高,但为人清正,名声不错,尤其不涉党争,与朝中几位以品鉴闻名的老学士倒是有些往来。”苏云舒说着,看向苏云卿,眼中带着探究,“妹妹,他昨日来,真的只是买茶?”
苏云卿将昨日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包括那洒金笺和丰厚的茶资。“……看着,倒真像是个爱茶成痴的。只是身份太高,我们须得更加谨慎。”
“这是自然。”苏云舒点头,“不过,若能得他青眼,哪怕只是私下偶尔供应些茶叶,于我们也是极大的助益。至少,等闲人不敢轻易打我们这‘小生意’的主意。”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妹妹,你那新弄的‘渥堆茶’,还有‘松烟晚照’,我看未必不能入他的眼。此人眼光高,寻常滋味怕也看不上。我们或可寻个机会,投石问路?”
苏云卿沉吟着。顾言蹊确实是个机会,但也是风险。与这等人物打交道,一言一行都需万分小心。不过,堂姐说得对,若能有这样一个“靠山”,许多眼前的困难或许能迎刃而解。
“此事需从长计议。”苏云卿最终道,“眼下,先处理好这批新料,稳住周老板那条线。顾世子那边……且看他后续是否真有兴趣吧。”她将那张洒金笺递给苏云舒,“这个堂姐收着,或许有用。”
姐妹二人又商议了一阵新原料的分配和使用计划,直到暮色四合,苏云舒才想起什么,一拍额头:“瞧我,光顾着说这些。妹妹,你快些回府吧,今日耽搁得晚了。我也得赶紧梳洗一下,这一身尘土。”
苏云卿这才惊觉时辰已晚,连忙带着翠竹告辞。
回程的马车上,她靠在车壁,疲惫与兴奋交织。新原料解决了燃眉之急,渥堆茶进展顺利,顾言蹊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可能……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当她踏进苏宅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穿过寂静的、已然掌灯的回廊时,那份松快的心绪,又被无形的压力悄然覆盖。
赵妈妈正从正院方向走来,见到她,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三姑娘回来了?太太刚还问起呢,说姑娘近日似乎忙碌,连晚膳都时常赶不上。”
苏云卿心中一凛,垂首道:“劳母亲挂心,是女儿的不是。今日堂姐铺中有些杂事,帮着料理,故而晚了。”
“姑娘姐妹情深,原是好事。”赵妈妈语气平淡,“只是太太说了,姑娘身子要紧,莫要太过操劳。再者,姑娘如今也大了,行事更需稳重,总往外头跑,知道的说是姐妹亲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苏家没规矩呢。”
这话比上次更重,带着明确的警告。苏云卿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恭顺:“妈妈说的是,女儿记下了。往后定当注意,少让母亲操心。”
赵妈妈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苏云卿站在原地,直到赵妈妈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才缓缓抬起头。暮色中,苏宅的亭台楼阁显得愈发幽深莫测。
新得的原料、顾世子的青睐、乃至茶技的精进,都只是甜水巷那边的筹码。而在这座深宅里,她依然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如履薄冰的庶女。
两边世界,如同明暗交织的光影,将她夹在中间。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向着西跨院那点孤灯走去。
路还长,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手中的茶香,是她在两个世界之间,为自己点燃的、唯一的、不会熄灭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