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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饮鸩·笑谈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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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夜。
晋王府灯火辉煌。
从酉时起,朱门前的车马就没断过。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汴京有头脸的勋贵、鸿胪寺的几位主事,还有特意从驿馆请来的辽使萧兀鲁该来的,都来了。
这是赵珩精心布置的局。
明面上是“为辽使接风洗尘,共叙两国情谊”,暗地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次暗流交锋。
苏挽澜的马车在戌时初抵达。
她今日破例没有穿素色,换了一身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裙摆用银线绣着层层叠叠的缠枝莲,行走时波光潋滟。面上依旧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眸子,但发间那支白玉簪换成了银簪空心,□□针。
柳三娘陪她同来,一下车就低声嘱咐:
“今夜宴无好宴,酒莫多饮,话莫多说。若有不对……立刻离席。”
苏挽澜点头,目光扫过王府门前那对石狮狮眼在灯笼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像嗜血的眼睛。
两人被引到偏厅暂候。
厅里已经坐了几位女眷,都是官员家眷,正低声谈笑。见苏挽澜进来,谈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投来有好奇,有探究,有不屑,还有……隐约的敌意。
谁都知道,这位玲珑阁琴师,是近日汴京城所有风波的中心。
苏挽澜恍若未见,在角落坐下。
柳三娘低声介绍:“那位穿绛紫的是吏部尚书的夫人,旁边鹅黄衫子是刘御史的千金,靠窗那个……是秦贵妃的堂妹。”
秦家人。
苏挽澜眸光微凝。
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容貌与秦玉容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更刻薄些。此刻正斜眼睨着她,嘴角挂着讥诮的笑。
“听说苏姑娘琴技无双,”她忽然开口,声音尖利,“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姑娘奏上一曲?”
满厅目光再次聚焦。
苏挽澜垂眸:“今日是晋王宴客,民女不敢僭越。”
“诶,姑娘何必谦虚。”秦小姐笑道,“我堂姐,就是贵妃娘娘,常提起姑娘,说姑娘一曲《太平调》惊为天人。可惜那日寿宴,我没福气听。今日正好,姑娘便奏一曲,让咱们也开开耳界?”
话里带刺。
柳三娘正要打圆场,门外忽然传来唱名声: “辽国质子到。”
厅内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
韩德让推着轮椅缓缓驶入。萧玄弈裹着厚厚的玄狐披风,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陷在轮椅里,像一尊随时会碎掉的玉雕。他低低咳着,用手帕掩住口,帕子边缘洇开暗红。
秦小姐见状,嗤笑一声:“哟,质子爷病成这样还来赴宴?真是……难为你了。”
话说得毫不客气。
萧玄弈却像没听见,只微微颔首,示意韩德让推他到苏挽澜身侧的空位。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一瞬,便错开,但苏挽澜读懂了他在说:小心。
戌时三刻,宴开。
正厅极大,可容百人。主位空着,晋王赵珩尚未现身。左右两侧设长案,官员按品级落座。苏挽澜和萧玄弈的位置,果然在最角落离主位最远,离门口最近。
便于监视。
也便于……下手。
萧兀鲁坐在右侧上首,与秦远山相邻。两人正低声交谈,偶尔举杯对饮,看似融洽,可苏挽澜注意到萧兀鲁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刀柄上。
他在戒备。
戒备谁?
她正思忖,厅外传来脚步声。
晋王赵珩到了。
他今日穿一身玄色蟒袍,头戴玉冠,腰束金带,气度雍容。行至主位前,含笑拱手:
“诸位赏光,本王荣幸之至。今夜不谈国事,只叙情谊诸位,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
苏挽澜端起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抹银戒内侧的试毒石没有变色。
酒无毒。
她抿了一口,是三十年的女儿红。
宴席正式开始。
歌舞助兴,觥筹交错。赵珩谈笑风生,与官员们一一寒暄,偶尔与萧兀鲁对饮,说些“两国交好”的场面话。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和谐。
可苏挽澜心里的警铃,却越响越急。
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正常。
她看向萧玄弈。
他正低头咳嗽,咳得肩背轻颤。韩德让在旁伺候,递帕子,拍背,一切如常。可苏挽澜注意到韩德让的左手,始终垂在身侧,袖口微微鼓起。
那里藏着东西。
是刀?还是……解药?
正想着,赵珩忽然看了过来。
“苏姑娘,”他含笑开口,“久闻姑娘琴技冠绝汴京。今日良辰美景,可否请姑娘……奏上一曲?”
来了。
苏挽澜起身,屈膝:“王爷有命,民女岂敢不从。只是……不知王爷想听什么曲?”
“听闻姑娘擅奏《广陵散》?”赵珩笑道,“那就……《广陵散》吧。”
《广陵散》。
聂政刺韩王。
在这满座权贵、辽使在侧的宴席上,奏这首充满杀伐之气的曲子……
意欲何为?
苏挽澜垂眸:“民女遵命。”
琴案早已备好,摆在厅中。她走过去坐下,指尖落在弦上。
琴音起。
她没有收敛,将曲中的杀伐之气完全释放。铮铮琴音如金戈铁马,如刀剑相击,每个音符都充满了不甘、愤怒、决绝。
满座皆惊。
几个文官脸色发白,武将则目露赞赏。萧兀鲁眯起眼,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秦远山面色阴沉,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而赵珩……
他在笑。
笑容里带着某种诡异的期待。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
“好!”赵珩抚掌,“好一曲《广陵散》!聂政孤勇,令人钦佩。来人,赏!”
管家端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羊脂玉簪,玉质温润,雕工精湛。
“这簪子,是前朝宫廷旧物。”赵珩缓缓道,“据说……曾是清河郡主的心爱之物。”
话音落,满堂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苏挽澜脸上。
清河郡主。
沈云舒。
这支簪子……是试探。
苏挽澜看着那支簪子,指尖冰凉。
她认得。
那是她九岁生辰时,先帝赏的。她戴过一次,嫌太重,就收进妆匣,再没戴过。
如今,它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晋王手里。
出现在这杀机四伏的宴席上。
“民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可思议,“愧不敢受。如此贵重之物,民女不配。”
“姑娘何必谦逊。”赵珩笑道,“宝剑赠英雄,美玉配佳人。这簪子……就该是姑娘的。”
他使了个眼色,管家捧着锦盒上前,直接放在琴案上。
退无可退。
苏挽澜看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拿起簪子,插入发髻。
“谢王爷赏。”
赵珩满意地笑了。
“好!姑娘爽快!来,本王敬你一杯!”
他端起酒杯,遥遥相敬。
苏挽澜也端起酒杯。
可就在此时:“慢着。”萧玄弈忽然开口。
他咳嗽着,摇着轮椅上前,停在琴案边。
“王爷,”他虚弱地说,“苏姑娘方才抚琴耗神,不宜饮酒。这杯酒……玄弈代饮吧。”
说着,他伸手去拿苏挽澜的酒杯。
赵珩眸光一闪。
“质子病体未愈,还是……”
“无妨。”萧玄弈已经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酒入喉,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韩德让慌忙上前,萧玄弈却摆摆手,用手帕捂住嘴。
帕子拿开时,上面一片刺目的鲜红。
“噗”
他喷出一口血。
血溅在琴弦上,染红了冰弦。
满堂哗然。
“质子!”
“快传太医!”
混乱中,苏挽澜扶住萧玄弈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紊乱,气血逆行。
酒里有毒。
剧毒。
她猛地抬头,看向赵珩。
赵珩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不。
是得意。
质子府,亥时。
萧玄弈躺在榻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三个太医围在床边,轮流诊脉,个个脸色凝重。
“是‘鹤顶红’。”最年长的王太医颤声道,“分量不重,但质子本就体弱,又中了多年的慢性毒,两毒相冲……怕是……”
“救他。”苏挽澜站在床边,声音冰冷,“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王太医苦笑:“姑娘,鹤顶红无解。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辽国皇室的龙涎香。”王太医低声道,“龙涎香可解百毒,或许……有一线生机。”
龙涎香。
又是龙涎香。
苏挽澜闭了闭眼。
“需要多少?”
“至少……三钱。”
三钱。
她哪里有?
正心乱如麻,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德让冲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姑娘!殿下……殿下有东西留给您!”
苏挽澜接过木匣,打开。
里面是一个瓷瓶,瓶身贴着纸条:
“解药。服之可暂压毒性,延命三日。
三日内,取萧兀鲁项上人头来换龙涎香。
萧玄弈绝笔”
绝笔。
苏挽澜的手抖了一下。
她看向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忽然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
知道酒里有毒,知道赵珩要杀他,知道……这是一个局。
所以他喝下那杯酒。
用自己的命,为她挡灾。
也为她……铺路。
“傻子……”她喃喃道。
然后她转身,对韩德让说:
“备车,我要进宫。”
“姑娘?”
“太后那里……有龙涎香。”
她记得,娘亲说过,当年先帝曾赏赐太后一块龙涎香,有巴掌大。太后一直珍藏着,说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候。
子时,慈宁宫。
太后已经睡下,被李嬷嬷匆匆唤醒。听说苏挽澜夜闯宫门,她愣了一瞬,随即披衣起身。
“让她进来。”
苏挽澜进殿时,脸上没有面纱。
太后看见那张脸,呼吸一滞。
像。
太像婉娘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冷倔强,像极了婉娘年轻时的样子。
“民女参见太后。”苏挽澜跪下行礼。
“起来吧。”太后声音发颤,“这么晚了,你……”
“太后,”苏挽澜抬头,直视着她,“民女求太后……赐龙涎香。”
太后怔住。
“龙涎香?你要它做什么?”
“救人。”苏挽澜一字一句道,“救一个……不该死的人。”
太后沉默良久,缓缓道:
“是辽国质子?”
“……是。”
“他中毒了?”
“是鹤顶红。”
太后闭上眼。
良久,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块巴掌大的黑色香料,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是先帝赏的,哀家留了二十年。”太后将锦盒递给她,“拿去吧。救人……要紧。”
苏挽澜接过锦盒,重重磕头。
“谢太后。”
“不必谢。”太后看着她,眼中泛起泪光,“哀家只问你一句……云舒,你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苏挽澜浑身一僵。
云舒。
七年了,第一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抬起头,看着太后苍老的面容,看着那双充满愧疚和疼惜的眼睛,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太后,”她轻声说,“这条路,我七年前就选好了。回不了头了。”
太后泪如雨下。
“婉娘……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云舒……”
苏挽澜站起身,最后看了太后一眼。
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走出慈宁宫时,她听见太后压抑的哭声。
像刀子,割在她心上。
可她不能停。
不能回头。
因为有人,在等着她救。
寅时初,质子府。
龙涎香磨成粉,混着几味辅药,熬成浓稠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萧玄弈口中。
喂到第三勺时,他睫毛颤了颤。
然后,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翳,却依旧亮。
他看见苏挽澜,愣了愣,随即笑了。
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却让苏挽澜心头一松。
“你……”她声音发哑,“醒了?”
“嗯。”萧玄弈声音微弱,“姑娘……又救了我一次。”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苏挽澜将药碗放下,“解药……你早就备好了?”
“是。”萧玄弈坦白,“我知道赵珩要杀我,所以提前备了解药。只是……没想到是鹤顶红。”
他顿了顿,看向她:
“龙涎香……你从哪里得来的?”
“太后给的。”
萧玄弈怔了怔。
“太后她……”
“她认出我了。”苏挽澜淡淡道,“但她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
室内寂静。
烛火跳跃,映着两张苍白的脸。
良久,萧玄弈缓缓道:
“姑娘,现在……你信我了吗?”
苏挽澜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冰凉,瘦削,却异常有力。
“信。”
一个字。
重如千钧。
萧玄弈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攥住。
“那好。”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从现在起,这局棋……我们换个下法。”
“怎么下?”
“赵珩要杀我,秦远山要杀你,萧兀鲁要杀我们俩。”萧玄弈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自相残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三日后,我会‘毒发身亡’。而你……要为我‘报仇’。”
苏挽澜瞳孔骤缩。
“你是要……”
“假死。”萧玄弈吐出两个字,“我死了,赵珩和秦远山就会放松警惕。萧兀鲁也会以为大功告成。到时候……就是他们内斗的时候。”
他看着她:
“而你,要拿着我的‘遗书’,去找陆明渊。遗书上会写明我是被赵珩和秦远山合谋毒杀的。证据……就在萧兀鲁身上。”
苏挽澜明白了。
他要用自己的“死”,引爆三方矛盾。
让赵珩、秦远山、萧兀鲁……互相撕咬。
而她,坐收渔利。
“可你的身子……”她担忧。
“龙涎香能让我撑七日。”萧玄弈道,“七日,够了。”
他握紧她的手:
“姑娘,敢不敢……陪我赌这一局?”
苏挽澜看着他决绝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厉。
“赌。”她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可输的了。”
两人相视一笑。
烛火下,两张苍白的面容,此刻却燃着同样的火。
像灰烬里,不肯熄灭的光。
像暗夜里,唯一亮着的星。
窗外,天色渐亮。
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也像……希望来临前,最后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