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余烬 ...
-
余烬
景明宫书房的晨课,总在卯时三刻开始。
萧景瑜已端坐案前,八岁的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伴读沈昭(小虎)坐在稍矮的书案后,正努力将自己的笔墨摆得同七殿下一般齐整。炭火将室内烘得暖融,窗棂上凝着的冰花正缓缓消融,滴下细密的水痕。
沈砚走进来时,步履比平日更缓。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的圆领袍,领口规整地束至喉下,外罩一件暗藏金丝的鸦青色氅衣,是今早皇帝亲自给他穿上的,整个人像一株覆着薄霜的修竹。他向皇子行了礼,展开书卷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过分苍白的手腕。
“今日讲《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种砂纸磨过的质感。
小虎立刻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父亲。他对“郑伯克段”毫无概念,只是痴痴看着爹爹握书的手指,觉得那手指比白玉笔管还要好看。萧景瑜的目光却落在沈砚开合的唇上——那两片本该淡色的唇瓣,此刻竟透着种不自然的殷红,下唇内侧隐约可见细微的破口,像被什么反复啃咬过。
当沈砚侧身指向书中某处注释时,萧景瑜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截从领口露出的脖颈,在晨光里白得透明。可就在喉结下方半寸处,一抹深紫的瘀痕狰狞地匍匐着,边缘已泛出黄褐,像是数日前留下的旧伤。而在这道瘀痕之上,又叠着几处新鲜的、带着血痂的红痕,如同某种暴烈的标记。
小皇子手中的笔“啪嗒”落在宣纸上,墨汁晕开一团污迹。他猛地低下头,胸腔里翻涌起剧烈的恶心。那些深夜值夜太监压低的窃语,那些年长宫女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关于父皇如何“器重”沈师傅的隐晦说辞——此刻全数化作尖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十岁的认知里。
是真的。那些最不堪的猜测,竟是真的。
他想抬眼看看沈师傅此刻的表情,可脖颈僵硬得动弹不得。对父皇深入骨髓的敬畏,像一道沉重的铁闸,将他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他想起李娘娘被拖走时凄厉的诅咒,想起那些“暴病而亡”的宫人,想起父皇偶尔瞥向自己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掌心,疼得他眼眶发热,却不敢让一滴泪落下。
“殿下?”沈砚的声音将他惊醒。
“学生……学生失仪。”萧景瑜哑声回道,重新拾起笔,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锁在书页上,可那些方块字全成了跳动的黑点,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课讲至一半,沈砚按着惯例让二人自行诵读。他踱至窗边,借着天光细看书卷。这个角度,晨光恰好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也清晰地映出他后颈处——衣领勉强遮掩的边沿,竟又露出一小片新鲜的、泛着血丝的咬痕。
萧景瑜的呼吸停了半拍。那不是意外,不是偶然。那是……某种持续的、恶劣的占有标记。他忽然想起上月随父皇去西苑围猎时,看到禁军驯养的黑鹰——那些鹰隼会在自己的猎物身上留下深刻的啄痕,既为标记所有权,也为让猎物记住疼痛而不敢逃逸。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他的老师,清雅如竹、会温柔教他“为君者当明德慎罚”的沈师傅,在父皇眼中,竟与那些被利爪撕裂的猎物无异么?
“爹爹!”小虎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你嘴角怎么了?疼不疼呀?”孩子不知何时已溜下椅子,踮着脚凑到沈砚身边,小手指着想碰又不敢碰那红肿的唇。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合上书卷,低头看向儿子时,脸上已覆上一层极淡的、近乎虚幻的温和:“无妨,爹爹……不慎咬到了。”
“那爹爹吹吹!”小虎鼓起腮帮子,认认真真朝沈砚嘴角呼气,温热的气息拂过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微弱的波动已平复如深潭。
“虎头真乖。”他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声音又低又哑,“回去坐好,该默写了。”
小虎乖乖爬回椅子,却又想起什么,急急问道:“爹爹今日下学能回家么?娘亲晒了新做的柿饼,说要留给爹爹!祖母昨日还摸着门框说,听见你的脚步声了呢!”孩子的眼睛亮得灼人,那是全然的信赖与期盼。
沈砚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避开儿子清澈的目光,望向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爹爹今日……还有些公务需处理。”
“那明日呢?”
“明日……要看陛下的旨意。”
“后日呢?”
“虎头。”沈砚终于转回视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恳求,“先默写,好么?”
小虎瘪了瘪嘴,却还是听话地低下头,一笔一画写起“郑伯克段于鄢”。只是写着写着,一滴泪珠“啪嗒”落在宣纸上,洇开了未干的墨迹。他慌忙用袖子擦掉,偷眼看看父亲,见沈砚正背对着他们望向窗外,肩膀绷成一道僵直的线。
萧景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忽然放下笔,起身走到沈砚身侧,用极低的声音飞快说道:“沈师傅若身体不适,学生……学生可去禀报父皇,说今日功课已毕……”话未说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去父皇面前为沈师傅求情?他哪有这样的勇气?
沈砚缓缓转身,看向这个早熟得令人心痛的孩子。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感激,有悲哀,更有种“不必为我涉险”的了然。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边甚至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只是……不必了。”
他说“不必了”。
不是“不可”,不是“不能”,是“不必了”。那语气里的认命与疲倦,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萧景瑜心头发冷。
这日的课在压抑中草草结束。临出宫前,沈砚罕见地向内侍请求:“臣……想归家一趟。”
内侍垂首应了,不多时便带回口谕:“陛下准了。明日卯时,请沈大人至南书房。”
***
澄清坊沈宅,暮色四合。
秀娘正坐在堂屋门边的矮凳上剥核桃。她低着头,手里的核桃钳开合得极稳,“咔哒”一声,完好的桃仁便落入粗瓷碗中。可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剥出的桃仁碎了大半。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中。秀娘的手顿住了,却没有立刻抬头。直到那双沾着宫道尘土的青缎靴走入视野,停在门槛外三步处,她才缓缓抬起眼。
沈砚站在暮色里,氅衣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的脸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里白得惊人,嘴唇的红肿在光线下愈发刺目,高领紧紧裹着脖颈,却掩不住下颌与衣领交界处那抹若隐若现的紫红。
四目相对的刹那,秀娘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攥得她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他疼不疼,想问他究竟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被她死死压抑的颤栗。
最终,她只是放下核桃钳,站起身,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相公回来了……灶上温着山药粥,我……我去盛。”
她转身往厨房走,步履有些踉跄。沈砚看着她的背影——那件半旧的藕荷色袄子洗得有些发白了,袖口磨出了毛边,后颈处有几根碎发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抖。她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藏在最琐碎的日常里,用一碗粥、一盏茶、一句最寻常的问候,笨拙地试图为他筑起一个“家”的幻象。
而他,却连一个真实的拥抱都给不了她。
“秀娘。”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秀娘停在厨房门口,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起。
沈砚看着那截细瘦的、绷紧的脖颈,喉头滚动了几下。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别等了”,想说“离开我吧”……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化作更沉重的枷锁。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句温言软语,任何一点亲近的表露,都可能成为她更深的牵绊,也可能成为悬在她头顶的利刃——皇帝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不会容许他的“所有物”对旁人流露真情,哪怕那人是他的发妻。
保护她的方式,竟是只能伤害她。
“……母亲今日可好?”他最终问出的,依旧是这句。
秀娘的肩膀塌了下去。她慢慢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如同结冰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娘还好,午后还喝了半碗杏仁茶。”她的声音很稳,稳得让人心碎,“就是总摸着那件给你做的护膝,一遍遍问‘砚儿膝盖还疼不疼’……”她顿了顿,垂下眼看向自己沾着核桃碎屑的手,“相公在外头……定然是极忙的。娘这里,有我照顾着,你放心。”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沈砚红肿的唇,又迅速移开,落在堂屋角落里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上:“虎头在宫里……有七殿下看着,想来也不会受委屈。我们……我们在家里,都好好的。”
她说“都好好的”。可这宅子里,老母目不能视却夜夜惊醒,稚子入宫为质难得归家,她自己……她自己守着一座华丽的空壳,日日对着丈夫身上添的新伤旧痕,连一句“疼不疼”都不敢问出口。
沈砚看着她,看着这个与自己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为他生儿育女、陪他熬过寒窗清苦的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却已有了细细的纹路,那是长久蹙眉留下的痕迹。她本该像所有平凡的妇人一样,为柴米油盐烦恼,为儿子的顽皮头疼,在丈夫归来时絮叨些家长里短……而不是像此刻这样,站在冰冷的暮色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他说“我们都好好的”。
一股灭顶的愧疚与痛楚,如同烧红的铁水,滚烫地浇灌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想伸手碰碰她的脸,想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想承诺总有一天能带她和虎头离开这牢笼……可指尖刚抬起半寸,便僵硬地停住了。
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辛苦你了。”
秀娘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她忽然快步走向厨房,几乎是逃也似的。在跨过门槛时,她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踉跄,手肘重重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秀娘!”沈砚下意识上前一步。
“没事……我没事。”秀娘扶着门框站稳,背对着他,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粥……粥要糊了,我去看看……”她逃进厨房,门帘落下,隔断了内外两个世界。
沈砚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暮色彻底吞没了庭院,檐下的灯笼在寒风里明明灭灭,将他孤直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成一道沉默的伤疤。
厨房里传来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很轻,很快便消失了,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口鼻。然后是舀水声,灶火噼啪声,碗碟轻碰声——一切又回归了最寻常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沈砚缓缓收回手,转过身,走向堂屋。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千钧。他知道,今夜之后,他与她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又深了一寸。而这道裂痕,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弥合了。
窗外,北风卷着最后的枯叶,呼啸着掠过屋檐,像是在为这无言的悲怆,奏一曲永不停歇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