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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东山樱 ...

  •   “郁闷?”

      无惨重复这个词。

      “过几周,”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寂静,内容却有些突兀,“东山樱该满开了。”

      这话没头没尾,既非命令,也非邀请,更像是一个客观事实的讲述,投石问路。

      朔夜耳朵立了起来。

      迅速支棱站起和无惨并排坐下。

      “……哦。”

      她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又伸出食指,仰着胳膊戳了戳无惨的脸颊。

      无惨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将视线转向近在咫尺的朔夜。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眼中细微的倒影。

      “那我们去看樱花吧。”朔夜看着哥哥眼睛里的自己,陈述道。

      然后她打了个小小的、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哈欠。

      “……困了。睡觉。”

      虽然做为鬼并不需要真正的睡眠。

      说完,她也不等无惨反应,便再次站起身,走向内室的寝处。

      .

      朔夜平躺在床褥上,目光涣散,精细的木格将天花板分割成规整的几何图形。

      她记得樱花。很久很久以前,宅邸的庭院外好像也有过一两株。春天会开粉白色的花,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侍女们会小心地扫起来。

      她闭上眼。

      眼睫在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 * *

      夜樱依旧绚烂,恣意舒展的枝桠在半空交错。整片山林都在呼吸着朦胧的粉白色光晕。

      朔夜跟在无惨身后半步,木屐踏着的小径已积了薄薄一层柔软的落花,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她穿了身符合时节的浅绿色小袖,外罩一件水蓝的褂。胡桃色的长袴,行动间裤脚微荡,带着点随性又倦懒的劲儿。

      一条樱草黄的带缔在腰间随意一束,在身后打了个利落又略显随意的结,衬得那截腰身愈发纤细。

      目光看向前方兄长。

      无惨只是静静地走着,一身浓绀近黑的狩衣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唯有衣摆上以极细银线绣出的松涛纹,在流动的粉白光晕中偶现一痕冰冷的水色。

      朔夜在他背后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嘴角,又迅速压平。她就知道。兄长总是这样,用最冷淡的言辞,默许她一些无伤大雅的逾矩。

      穿过林间蜿蜒的清浅溪流,兄妹缓缓走向更深的幽暗。

      这里的樱树生得野,未经过人力刻意修剪规划,像一片覆压数里的粉白色穹顶。

      樱树盘根错节的根部旁,无惨静立着。

      朔夜仰头看了看头顶密密匝匝的花朵,眼瞳映着纷落的花瓣。

      忽然提起袴角,几下轻巧的借力,便攀上了最粗壮的那根横枝。

      黑发女孩在花云深处坐下,没立刻说话,只是透过花叶的缝隙,红眸清澄澄看着他。

      垂下的衣袂和发丝随着夜风与飘落的花瓣一同轻晃。

      “兄长。”她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轻飘飘的,眉梢轻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若是我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无意义的假设。”无惨都并未抬眼,回答和夜色一样淡,听不出情绪。

      朔夜撇了撇嘴,眼里却映着一点碎月的光。

      她当然知道他会接住。正是因为知道,才会这样问。

      就像小时候捉住他的袖角,明知会被冷淡地拂开,却还是要伸过去。

      她其实……挺喜欢这样出来游玩的,内心很珍视和哥哥独处的时光。

      这念头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发软,但脸上却绝不肯泄露半分,反而要做出更漫不经心的样子。

      朔夜在枝头躺下,透过重重花影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星空。过了许久,她忽然轻声说:

      “兄长身上的气息,总是很特别。”

      她微微侧头,仿佛在寂静中捕捉那无形之味的痕迹,“像浓厚的血,渗进了最上等的楠木箱底,再混着决明子和……嗯,冰片的冷气。时间久了,反而成了另一种‘洁净’。”

      这描述古怪又精准。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惊恐的脚步声与压抑的啜泣,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

      无惨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动,转向声音来处。朔夜也停下话语,从花间坐起身,目光被牵引望过去。

      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从漆黑山坡下连滚带爬地逃上来,笨拙地砸进这片被月光浸透的粉色空地。

      跑在前面的女孩子约莫十岁,头发散乱,脸上泪痕与污迹交错,嘴唇却被自己死死咬着,将所有呜咽锁在喉咙里。

      她的另一手紧紧攥着个更小的男孩。

      那孩子可能只有六七岁,衣衫褴褛,满脸是泥污和擦伤,眼中只剩下被巨大悲伤掏空后的茫然。

      脚上的草鞋都跑丢了一只,赤裸的脚底被山石划破,在身后留下断续的暗色痕迹。

      他们身后不远处,粗鲁的咒骂和杂乱沉重的追赶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是附近流窜的、趁乱掳掠妇孺卖作贱役或学徒的人贩子。

      姐弟俩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这片月光朗照的樱林空地,随即被树下静立的无惨和树上花间的朔夜惊得僵在原地。

      姐姐脸上恐惧的保护欲与男孩眼中纯粹的绝望,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就在两个孩子凝固的瞬间,追赶的人贩子也骂骂咧咧地冲上了山坡。

      “在那儿!看你们往哪儿跑!”

      几个凶相毕露的男人上前强行抓人,脸上带着捕获猎物的狞笑,手持粗糙的木棍与绳索。显然是惯于此道的恶徒。

      “卖了你们是给你们条活路!”

      下一瞬,声音便戛然而止。

      尸体僵直地仆倒在地,林间弥漫开新鲜血腥气,过程静默得可怕。

      朔夜轻盈地从树上跃下,目光饶有兴味地流转。

      然后,她兀自蹲下身,与女孩平视。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温柔揉了揉她沾着枝叶的毛茸脑袋。

      “跑得不够快哦。”

      她用一种近乎闲聊的、带着点懒洋洋惋惜的语气说道,像在点评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野兔一样脏兮兮的。朔夜心想。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颤,震惊的看着朔夜。

      然后姐弟俩转头看向身后,场面画风突然变得奇形怪状。一和二的眼睛瞪着像鱼眼珠子,张着嘴,脸部肌肉勉强兜住下巴,眼尾还有几滴泪。

      他们来自京城以北的小村。村子以生产染料和制作简易木器为生。

      第一个孩子叫一,这是非常直接且普遍的平民命名法。第二个孩子叫二。

      后来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大火弥漫,一支从南边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残军。甲胄上还带着未擦净的血污和某个模糊家纹的刮痕。

      为首的武士瞎了只眼,用仅剩的眸子盯着村里的染缸和堆放的木料。

      那是能换来钱粮修补装备、继续逃亡的本钱。

      惨叫、哀求、怒骂、狂笑与木材爆裂的声音交织。到处都是黑焦的木块,浓得让人窒息的黑烟,村里被洗劫一空。

      父亲试图和那群掠夺者理论,被长刀贯穿。

      被踢伤了肋骨的母亲将姐弟俩推进屋后通往山林的隐秘入口,用身体挡住了追兵的方向。

      她最后折返回来看到的,是一片被随意弃置的村落残骸。

      支撑的梁柱大多碳化成狰狞的黑色骨架,少数几根未完全倒塌的向天空扭曲着。

      一和幸存下来的村民疯狂地,又徒劳地搜索着他们的至亲挚友,灰烬沾满脚踝,二在脚下坍塌混合的废墟中找到了家的位置。

      门框的大概位置下,是滩蜷缩的黑色油脂痕,依稀能辨出曾是一个人的轮廓,嵌在灰烬里。

      父母连一具可以拥抱哭泣的遗骸都没有留下。

      * * *

      现在的一和二感觉自己刚刚脱离了追捕,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同样危险甚至更糟的境地。

      一和二猛地又把头转回去,看向前方。

      “怨恨吗?”

      “对这让你们像野狗一样逃窜的人世”

      面前那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正用那双在暗处泛着非人红光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们。

      “要么像这样卑微地过活,要么接受我的血,能承受住的话为我所用”

      “变成鬼吧。”

      他看似给了选择,但又轻声补充:“你们会为自己的强大而感到快乐的”

      姐姐的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弟弟则死死盯着无惨脚下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泥土,木木直直地拉着姐姐低头跪拜道:

      “我们愿意,大人。”

      无惨低沉道:“好孩子。”

      朔夜附和:“嗯~嗯~,很好的孩子,明智的选择呢!”

      无惨对一和二讲话的嗓音,和朔夜一样都很温柔,但抬手指尖插进他们的太阳穴的动作,却多少透出一丝冷酷。

      像插嫩豆腐那么轻松,二的瞳孔急剧收缩,他的视角变成360度立体环绕视角。

      这种感觉很新奇,然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上浮起血管皮肤变青,多少提不起太大的乐趣。

      “真好奇他们的血鬼术呢。”

      “啊呀呀,可爱的小妹妹。”朔夜笑容促狭,拎起姐弟说:“让我守着你们转化吧!”

      随即,她也迈开步子,像一道青绿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融入了平安京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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