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柏林》芜逢

11、汇报

　　周四上午八点五十分，米哈伊尔站在威廉大街8号保安总局大楼前，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公文包——昨天下午从公寓出来时发现它被挂在门把手上，里面装着空白笔记本、钢笔，以及一张进入大楼的长期通行证。
　　早晨的空气寒冷清冽，昨夜下过霜，建筑物边缘和光秃的树枝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米哈伊尔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他看着那道白雾缓缓上升、消散，像某种短暂的、无法抓住的东西。
　　他的手臂内侧还残留着昨天西格蒙德那个触碰的感觉。不是生理上的痕迹，而是心理上的印记，像一个被烫伤后皮肤记得的热度。
　　九点整，他出示通行证，经过比以往更简短的检查后进入大楼。走廊里已经有人在走动，打字机的声音从各个房间传来，电话铃声偶尔响起。这座机器在早晨准时启动，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米哈伊尔在404办公室门前停下。他整理了一下外套领子——今天穿的是他最正式的一套西装，深灰色，虽然已经有些旧了，但熨烫得很平整。然后他敲门。
　　“请进。”
　　西格蒙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米哈伊尔推门进去。
　　办公室和昨天一样整洁，但今天桌上多了一台打字机，旁边堆着几份文件。西格蒙德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今天穿着制服，深灰色外套笔挺，银色肩章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准时。”西格蒙德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看着窗外，“很好。”
　　米哈伊尔关上门，在桌前站定。“您说过九点。”
　　“我说过很多事。”西格蒙德终于转过身，走向办公桌。他的步伐精确，每一步的距离都相同，像经过测量，“重要的是哪些被记住，哪些被遵守。”
　　他在桌后坐下，示意米哈伊尔也坐。米哈伊尔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和笔。
　　“不用记录。”西格蒙德说，喝了口咖啡，“第一次汇报是口头形式。让我们先……熟悉流程。”
　　他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放在面前，目光审视着米哈伊尔。那是纯粹的职业性目光，锐利，冷静，没有任何昨天的柔和痕迹。
　　“那么，罗佐夫斯基博士。作为第四处的顾问，您的工作将从今天正式开始。您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处理缴获文献的分析评估，在需要时提供专业语言和文化咨询。您每周四上午九点来这里汇报工作进展，接受新任务。有任何紧急情况或特殊需求，可以通过埃伯哈特中尉联系我。清楚了吗？”
　　“清楚了。”米哈伊尔说。
　　“很好。”西格蒙德打开一个文件夹，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来，“这是您本周的任务。一批来自法国的文献，主要是抵抗运动相关的传单、小册子和地下报纸。需要您进行分类，评估其宣传手法、意识形态倾向，以及可能涉及的密语或密码系统。”
　　米哈伊尔接过文件，快速浏览。清单大约有五十个条目，主要是1940年至1942年间法国地下抵抗组织印刷的材料。
　　“这些应该主要是法语。”他说。
　　“大部分是，但可能混有英语、西班牙语甚至德语内容。”西格蒙德说，“我们需要了解抵抗运动如何跨境协作，如何传递信息。您的多语言能力将很有用。”
　　米哈伊尔点点头，把文件放回桌上。“我需要在哪里工作？”
　　“417室已经为您准备了工作空间。和之前一样，所有文献不得带出大楼。午餐会有人送到房间。”西格蒙德顿了顿，“但今天上午，我需要您先协助处理一个紧急事项。”
　　他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次很薄，只有几页纸。“这是一份截获的电文，部分内容使用了我们无法识别的密码系统。电文是在法国边境附近被截获的，可能是抵抗组织与外部联络的尝试。”
　　米哈伊尔接过那几页纸。上面是手抄的电文内容，一连串看似随机的字母和数字组合，间或夹杂着几个正常的法语单词。
　　“需要我破解密码？”他问。
　　“需要您判断这个密码系统可能基于什么。”西格蒙德说，“是标准密码的变体？还是基于某种特定知识——比如文学作品、历史事件、科学公式？我们需要一个切入点。”
　　米哈伊尔仔细研究电文。字母组合没有明显的规律，但有几个法语单词反复出现：“自由”、“明天”、“黎明”。典型的抵抗运动词汇。
　　他翻到第二页，发现电文末尾有一行小字，像是备注：“参考：M·D·1793”。
　　“这个备注是什么意思？”他指着那行小字问。
　　西格蒙德倾身过来看，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米哈伊尔能闻到他身上咖啡和古龙水的混合气味，能看到他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的细微阴影。
　　“不知道。”西格蒙德说，声音很近，“可能是代号，可能是日期，可能是任何东西。”
　　米哈伊尔思考着。M·D·1793。M和D可能是人名的缩写，1793可能是年份。1793年……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掌权，恐怖统治开始。
　　“可能是马里-约瑟夫·谢尼埃。”他忽然说，“法国诗人，1793年写下了《出征歌》，后来成为法国国歌《马赛曲》的歌词基础。他的弟弟安德烈-马里·德·谢尼埃也是诗人，但在1794年被送上断头台。”
　　西格蒙德抬起头，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您怎么想到这个？”
　　“因为密码经常基于文化或历史典故。”米哈伊尔说，指着电文中的几个词，“‘自由’、‘明天’、‘黎明’——这些都是革命时期的常见意象。如果密码基于谢尼埃的诗歌，或者更广泛的大革命时期的文本，那么解码的关键可能就在那些文本里。”
　　西格蒙德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他快速浏览书架，抽出一本厚厚的历史词典，翻到“法国大革命”词条。
　　“马里-约瑟夫·谢尼埃。”他读着词条内容，“1764-1811，诗人、剧作家、政治家。1793年入选国民公会，参与制定共和历……是的，他的作品在大革命时期被广泛传播。”
　　他合上词典，转身看着米哈伊尔。“合理的推测。但这只是推测。我们需要验证。”
　　“如果图书馆有谢尼埃的作品集，”米哈伊尔说，“我可以尝试对照。看看电文中的字母组合是否对应诗歌中特定词语的位置。”
　　西格蒙德点点头，走回桌边，按下内部通话器的按钮。“埃伯哈特，联系帝国图书馆，立刻调阅马里-约瑟夫·谢尼埃的所有作品，1790-1800年间的优先。送到417室。”
　　他松开按钮，重新坐下，目光重新落在米哈伊尔脸上。这一次，审视中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也许是认可，也许是更深的兴趣。
　　“您反应很快。”他说，“比我们内部的密码分析员都快。”
　　“我只是提供了可能性。”米哈伊尔谨慎地说，“不一定正确。”
　　“但这是基于知识的可能性，不是瞎猜。”西格蒙德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正是您的价值所在，罗佐夫斯基博士。您的大脑像一个……精心分类的档案库。输入一个问题，输出一系列相关的可能性。非常高效。”
　　这话听起来像赞美，但也像分析，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米哈伊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微微点头。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打字机声音，街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还有一件事。”西格蒙德突然说，打破了沉默，“关于我们的交易。有限度的坦诚。”
　　米哈伊尔抬起头。
　　“我想明确一下界限。”西格蒙德继续说，声音平静但清晰，“在工作范围内，在涉及专业问题时，我期待完全的诚实。就像刚才——您基于知识做出了推测，并诚实地给出了依据。这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灰色眼睛直视着米哈伊尔。
　　“但在工作之外，在私人领域……我们都有权保留。您不必告诉我您早餐吃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您昨晚梦见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您对战争的真正感受。那些属于‘限度’之外的部分。除非您选择分享。”
　　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您呢，少校先生？您也会遵守同样的规则吗？”
　　西格蒙德嘴角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当然。我也会保留我的限度。比如我不会告诉您我对这份工作的厌倦程度，不会告诉我在阅读那些战争罪行报告时作何感想，不会告诉我在某些夜晚，当我看着柏林的天际线时，我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