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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Funeral in Sector Seven(第七区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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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瑞亚第七区,被称为“旧梦遗骸”的废弃建筑群在永夜般的灰色天空下静默匍匐。这里曾是穿越技术的最初实验室,如今只剩下钢筋骨骼裸露的残骸,像一具被掏空内脏的巨兽尸体。
艾瑟瑞亚的天空永远是最完美的——没有云,只有经过精密计算的光度渐变,从清晨的淡金到正午的炽白,再到此刻的暮色橙红。
第七区,C-7废弃科研综合体。穹顶的防护罩破损了三处,人造天空的蓝色光晕从裂缝中渗入,在地面投下病态的光斑。
西尔维斯特的军靴踏过积满灰尘的数据板碎片,发出细碎的、仿佛骨骼断裂的声响。
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他知道她听得见。就像猎豹不介意让羚羊听见草丛的窸窣——当距离足够近时,声音已不再是警告,而是倒计时。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经过加密处理,带着冰冷的电子质感:“热源信号在三层东侧,移动缓慢。生命体征显示……她在流血。”
西尔维斯特没有回应。他不需要。
指尖在皮手套里微微收紧,那是唯一泄露的情绪——如果那能被称作情绪的话。追捕夏洛特·戴尔(Charlotte·Dier)已经十七个标准日,从艾瑟瑞亚的核心区追到这片被遗忘的边缘废墟。这个曾经的五间谍成员,这个他一度视为可靠下属的人,如今成了教授亲自签署的红色通缉令上的唯一名字。
理由:叛徒。窃取一级机密。与原始世界勾结。
西尔维斯特·冰(Sylveater·ice)踏上通往塔内的锈蚀阶梯。脚步声被消音材料吞噬,但每一步落下,都有细小的尘埃从钢铁缝隙中浮起,在最后的天光里旋转,像某种古老的舞蹈。他想起安洁刚加入团队时的样子——十五岁,眼睛里还带着那个原始世界才有的、未被艾瑟瑞亚的完美秩序驯服的野性。她总在训练间隙看向窗外,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指挥官,你们这里……有没有真正的向日葵?”
那时他回答:“向日葵在第七植物园有基因改良品种,花期延长至全年,每日自动转向人工太阳。”
夏洛特笑了,那笑容里有他没读懂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那是怜悯。
三层东侧曾经是数据阵列室。如今只剩下一排排空置的服务器架,像墓碑般整齐排列。空气里有臭氧的焦味、铁锈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向日葵香气。人工合成的、艾瑟瑞亚特产的那种。
西尔维斯特停下脚步。
她穿着最普通的灰色工装裤,褐色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战术包。
“你知道我会来。”西尔维斯特从阴影中走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疑问。
“我知道你会来,指挥官。就像我知道太阳会落山,知道博士会撒谎,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父母都不是死于意外。”
最后一个词像刀尖般锋利。
西尔维斯特的冰蓝色瞳孔微微收缩。他向前一步,皮手套轻轻搭在腰间的脉冲手枪上。“交出证据。教授承诺,如果你主动交还,可以——”
“可以怎样?”夏洛特终于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可以让我死得痛快些?像艾琳那样?‘实验事故’?多么方便的说辞。”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西尔维斯特的手指僵住了。艾琳·琼斯——博士的女儿,那个在穿越舱里化作量子尘埃的22岁女孩。官方报告厚达三百页,结论只有一行字:不可预测的共振波峰导致的物质解构。
但夏洛特此刻的眼神在说:那是谋杀。
“你不懂,”夏洛特摇头,从战术包里取出一个银色U盘,在指尖转动。U盘表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向日葵图案。“你根本不懂自己在为什么人效力。”
“我在为艾瑟瑞亚的秩序效力。”西尔维斯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军靴又向前踏了一步。五米。脉冲手枪的最佳射程。
他冰蓝的瞳孔在昏暗里像两枚淬火的宝石。“交出证据。这是你最后的服从机会。”
夏洛特终于抬眼看他。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那个原始世界很常见,在这里却显得格格不入。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刺入。“秩序?指挥官,我们的‘秩序’建立在一个疯子的偏执上。你父母怎么死的?温多林夫人怎么死的?露西卡、埃斯利、麦克……我们所有人的父母,都死在同一份‘意外事故报告’里。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三米。
西尔维斯特没有回答。他的记忆深处,有一场大火。那年他十四岁,被告知父母在研究室的能量泄漏中殉职。葬礼上,博士的手搭在他肩上,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那只手很冷,冷得像他的瞳孔颜色。
“把U盘给我。”西尔维斯特最后一次说。
“给你?”她轻笑,举起U盘,“这里面装着的,是你信仰了一生的真相,指挥官。你要看吗?看完之后,你还能把那把对准我的枪,继续对准‘正确’的方向吗?”
西尔维斯特的配枪已经握在手中。枪身是哑光的黑,侧面蚀刻着艾瑟瑞亚最高指挥部的徽章——交织的齿轮与橄榄枝。“我的职责不是寻找真相,是执行命令。”
两米。
西尔维斯特拔枪的瞬间,夏洛特动了。
她不是向后躲,而是向前扑。战术包甩向他的脸,同时右手从靴筒里抽出□□。西尔维斯特侧身避开背包,脉冲手枪的能量束擦过她的肩膀,在墙壁上留下焦黑的灼痕。
但夏洛特已经近身。
匕首刺向他咽喉,西尔维斯特用枪身格挡,金属相撞发出刺耳的锐响。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缠斗——夏洛特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精准,西尔维斯特的每一次防御都保持着冷酷的效率。
脉冲手枪在第三次格挡时脱手,滑向角落。西里斯特没有去捡,而是从腰间抽出自己的匕首——通体漆黑,刃口泛着幽蓝的能量微光。
真正的战斗此刻才开始。
匕首在昏暗中画出交错的弧线。她的招式狠厉而凌乱,像被逼到绝境的兽;他的刀法则像精准的仪器,每一个角度都经过计算。刀刃第三次相撞时,火花迸溅,短暂地照亮了两人的脸。
她的刀抵住他的匕首刃脊,金属摩擦发出尖细的嘶鸣,火花如萤火虫般在昏暗空间中迸溅、坠落、熄灭。两人僵持在力的平衡点上,额头几乎相触。
西尔维斯特看见了。
在火花短暂照亮她脸庞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她眼中倒映出的东西——不是他的脸,不是废弃大楼的残骸,而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灼热到刺眼的……
向日葵。
然后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刀锋擦过空气:
“你不会觉得,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吧?”
西尔维斯特的思维停滞了半拍。
扫描仪显示的生命信号仍然只有一个。能量探测没有异常。声音捕捉只有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但她眼中那份确凿无疑的了然,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逻辑链条。
“什么意思?”他问。匕首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懈了千分之一。
夏洛特借机推开,后撤两步,背靠在一根承重柱上。她的呼吸越发急促,但笑容却扩大了——那笑容里终于显露出裂痕,裂痕里是汹涌的悲伤。
“今天的潜规则很简单,指挥官。”她举起那枚U盘,对着不知名的方向,“这里只能活一个。你,或者我。不对——”
她纠正道:
“是你杀了我,或者我们一起死。”
话音未落的瞬间,西尔维斯特的视网膜警报终于炸开。
不是生命信号。
是能量屏蔽解除后的信息洪流——三十七个热源信号同时出现在建筑外围,形成完美的包围圈。能量特征:艾瑟瑞亚最高级别执行部队“清道夫”。指挥权限:教授直系。
他们一直在等。
等他逼她到绝路,等他看见证据,等他们进入这栋注定成为坟墓的建筑。
然后,收网。
夏洛特看见了西尔维斯特眼中闪过的震惊。
她知道自己赢了——不是赢在逃脱,而是赢在他终于看见了棋盘。哪怕只是边缘的一角。
“再见了,指挥官。”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完成某件重要之事后的释然。
她空着的左手伸向腰间。
“夏洛特——”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叛徒编号,不是任务目标。
但太迟了。
她拔出的是一枚引爆器。
西尔维斯特在那一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向前扑去,匕首脱手掷出——不是瞄准她,而是瞄准她手中即将拔出的东西。但太迟了。
她按下了按钮。
那是一排微型爆破单元,串联在一起,引爆器上的指示灯已经从绿转红。足够把这层楼,连同上下三层,炸成一片火海。
“——我们谁也出不去。”
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像沉入凝胶。他看见夏洛特·戴尔按下引爆器时手指的弧度,看见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口型像是“对不起”,又像是“看向日葵”。他看见她松开刀,银色外壳反射着最后一缕从破窗射入的暮光。
然后,世界变成了声音。
不是爆炸声——那太粗糙了。最初是极尖锐的、玻璃碎裂前的呻吟,然后是金属被撕裂的哀鸣,接着才是火焰的咆哮。橙红色的光从地板、天花板、墙壁的每一个缝隙里迸发出来,不是燃烧,而是生长——一种暴烈的、吞噬一切的生命形态。
西尔维斯特在最后一秒做出了指挥官的本能选择:不是扑向U盘,不是冲向夏洛特,而是向后跃出,撞破身后的强化玻璃窗。玻璃碎裂成千万片菱形晶体,每一片里都倒映着膨胀的火球,像一场逆向的星辰诞生。
他在空中转身。
下落的过程被无限拉长。
下方是艾瑟瑞亚第七区的贫民窟屋顶,杂乱无章的低矮建筑像一堆被孩童遗弃的积木。上方,数据塔的三层到五层正在绽放——钢铁骨架在高温中扭曲、弯折,如同痛苦蜷缩的巨人脊骨。火焰从每一个窗口喷涌而出,舔舐着人造夜空,把紫色的光子藤蔓烧成灰烬的雨。
而在这片火之花的中心,那个窗口。
她站在那儿。
不是站着——她倚靠在燃烧的窗框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她的衣服已经被火焰吞没,但她没有挣扎。她只是……看着下方坠落的他。隔着三十米的高度,隔着翻滚的浓烟与灼热的气流,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相遇。
她的嘴唇在动。西里斯特读懂了。
“Find him.”(找到他。)
然后,火焰吞没了她。不是突然的,而是缓慢的——先是衣角,再是手臂,最后整个人被包裹进那片橙红之中,像一滴墨落入沸水,溶解,消失。
西尔维斯特坠入下方建筑的水箱。冰冷的水淹没他时,世界的声音才重新回归——火焰的咆哮、远处响起的警报、建筑继续坍塌的轰鸣。他浮出水面,冰蓝的瞳孔里还烙印着那片火光。
塔还在燃烧。U盘大概已经熔化。夏洛特·戴尔死了。
任务完成。
他爬出水箱,站在屋顶边缘,湿透的制服紧贴在身上,水珠从白色发梢滴落。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头看着那座燃烧的高塔。火焰在艾瑟瑞亚完美的人造夜空下狂舞,像某种不被允许存在的、原始的生命力。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指挥官?热信号全部消失……发生了什么?需要支援吗?”
西尔维斯特沉默了很久。
久到塔顶的一根主梁终于支撑不住,在火焰中缓缓倾斜、断裂,坠入下方的火海,激起一片更炽烈的火星雨。
然后他按开通讯,声音平稳、冷静,听不出任何异常:
“目标已清除。证据已销毁。任务完成。”
顿了顿,他补充:
“准备返航。”
转身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火。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深处轻微地裂开,很轻,很细,像玻璃第一次出现裂痕的声音。他没有理会。
他还有很多命令要执行。很多秩序要维护。很多真相……不需要知道。
黑夜彻底降临艾瑟瑞亚时,数据塔的火焰终于开始减弱。而在那片废墟深处,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小块未被完全熔化的银色碎片半埋在灰烬中——U盘的残骸,指示灯早已熄灭。
但就在一阵风卷起灰烬的瞬间,那碎片表面,极其短暂地闪过一行微光。
那是一串坐标。
现实世界的坐标。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