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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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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表排得很密。
第三节物理,第四节数学,两块最容易让人喘不过气的石头,被贴在了一起。
第三节刚上课,物理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大题,写到一半转身:“这题谁来?”
教室里一瞬间安静。
老师目光在前排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靠窗的某个人上:“祝虔。”
祝虔把笔放下,慢吞吞站起来。
“从哪儿开始?”他走上讲台,顺手接过粉笔。
“从你觉得他们最容易错的地方。”老师说。
他垂眼看了一遍题目,粉笔在黑板上沙沙划过,没有从开头一板一眼地重抄,而是直接在中段写下第一行式子。
“这儿。”他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转折处停了一下,“大部分人喜欢直接把数往里代,其实先把式子整理一下比较安全。”
他说话声音不高,却稳。
坐在他后面一排的姜以莛,把草稿纸上的式子和他黑板上的同步对照了一遍——她确实是那种一着急就直接把数字往里套的类型。
再往后排一点,裘许之拿着笔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画了一个被题目砸扁的自己,旁边写了三个字:被迫学习。
老师在前排来回走动,嘴里还在强调:“这个套路你们已经见过很多遍了,别再在同一个坑里掉第二次。”
讲完,祝虔把粉笔往粉盒里一放,擦擦手上的粉尘,回到第三排的座位。
路过她桌边的时候,他指尖轻轻敲了下她的桌角:“你刚才写的那一步错了。”
“哪一步?”她忙在草稿上找。
“第三行那个根号。”他声音压得很低,“你抄题的时候就抄错了。”
她低头一看,果然。
“你这种状态,回去最好别让你妈看草稿纸。”他补了一句,“看了只会说你粗心。”
“我确实很粗心。”姜以莛小声。
“那你可以在她说之前先承认。”祝虔淡淡,“省得她以为自己很有发现力。”
这句毒舌来得太自然,她愣了愣,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才意识到——从小学到现在,只有他会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冷静,提前把那些“家长批评”的台词背给她,再一条条拆掉。
第四节数学。
数学老师一上来就把一叠新印好的卷子拍在讲台上:“来,限时四十五分钟,体验一下高考氛围。”
全班一片哀嚎,有人“啊——”了一声被老师瞪回去。
卷子从前往后传,到第三列这一块时,落在祝虔桌上,他抽出一张给自己,再递给后排。
纸张滑到姜以莛的桌上,她还没来得及翻页,就听见前面那张桌子轻轻挪了一下。
祝虔侧过一点身,头也没回:“别一开始就盯最后一题。”
“我没有。”她本能反驳。
“你眼睛已经飘过去了。”他语气平平,“先把能拿分的写完。”
她被拆穿,只好闷声“哦”了一句,把视线死死按回选择题第一道。
再往后一排,裘许之拿到卷子,看了一眼试卷左上角的“理科限时训练”,很诚实地在名字那栏写了三个字,之后就一直空着。
十分钟过去,教室里除了笔在纸上划的声音,就是偶尔翻动草稿纸的“哗啦”。
老师在过道间巡场,走到第三列第五排时停了一下:“你一道都没写?”
“我在调整呼吸。”裘许之坦然,“先适应一下气氛。”
“你再适应,高考就结束了。”数学老师没好气,“随便写两道也行。”
“我写了名字。”他指了指卷子,“万一走错考场,至少能把卷子认回来。”
前排一片闷笑。老师被他逗得嘴角抖了两下,还是丢下一句“少贫嘴”,往前走。
姜以莛咬着笔,差点被笑出声,手上的数字写歪了一点。
她偷偷往前看了一眼——祝虔已经写到解答题。笔记算得干净利索,草稿纸铺满了小字,连背影看上去都很笃定。
同一张卷子,有人稳稳当当把完形写成家常,有人连呼吸都要先调整半天。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往前看,是“发挥正常、别掉以轻心”的稳定;往后看,是“我先活到明年六月再说”的自嘲。
四十五分钟很快到了。
“停笔,收卷。”
卷子一张张向前传。
裘许之用极快的速度把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往前一递:“帮我传一下。”
卷子从姜以莛手边滑过,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确实,除了名字和第一题被圈出来的一个小小的“1”,几乎干净得可以当草稿纸。
“你真的一点都没写?”她忍不住压低声音。
“写了一个一。”他理直气壮,“我觉得它长得挺好看的。”
“……”
前排的祝虔把卷子叠好,塞进作业本里。数学老师看了他一眼,“发挥正常”,就往下一排走。
“你每次都发挥正常吗?”姜以莛趁老师不在旁边,小声问。
“没有。”祝虔淡淡,“有时候发挥得不正常好一点。”
“比如?”
“比如我照常发挥的话,你现在估计就更焦虑了。”他语气不重不轻,“偶尔拉一点,你们心里能平衡点。”
这话听上去像玩笑,却又不像。他说完也没解释,低头翻题。
铃声响,老师交代了两句“回去自己对答案”的废话,宣布下课。
学生们像被解开了的橡皮筋,一股脑往外弹。
两节正课过去,是短暂的放学前空档。
有人嚷嚷着要去操场打球,有人趁着还有点光跑去打印店复印资料。
姜以莛坐在座位上,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她知道,一旦迈出校门,就要面对妈妈那一串熟悉的追问。
她把数学卷子折了一下,叠在语文卷子下面,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桌前突然被影子笼住。
“走。”
她抬头,祝虔一手提着自己的卷子,一手敲她桌边,“班主任让人去办公室拿新卷子。”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坐我后面。”他理所当然,“顺便帮你拖延回家时间。”
他把这点拆穿得太干脆,她反而不好再矫情地拒绝,只好站起来:“……好吧。”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半掩着。
里面卷子堆成几摞,小推车旁边放着老师们的水杯和茶叶罐。
班主任见他们进来,指指桌上的东西:“这套下周要用,先搬回去放讲台。”
两大摞试卷。
姜以莛抱一摞,几乎看不到前路,祝虔抱另一摞,肩膀往前微倾。
走回教室的路上,两个人都不太好走。
“你今天那套数学——”祝虔打破沉默,“最后一题不用想,肯定没写完。”
“……”她被戳到痛处,“我写了两问。”
“你平时写一整道都嫌时间不够。”他淡淡,“四十五分钟内还想着跟它死磕,你当自己参加竞赛?”
她被讽得想笑又想叹气:“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已经算好听了。”他非常认真,“要不好听的话是——你这节课白坐了。”
“……”
“不过,”他顿了顿,“你这次好歹没有放弃前面那几道大题,比之前好一点。”
这句算是他的夸奖。
姜以莛心里轻轻一动,有点不适应这种“不那么刻薄的评价”。
“你以后要是想听那种‘已经很好啦’之类的话,”祝虔忽然说,“可以去后排找你们插班生。”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总提他。”
“因为你今天回头看后面次数有点多。”他语气云淡风轻,“抄一抄他的‘开心’也不是坏事。”
她被他一句话拆穿所有心虚,耳朵烫了一圈,抱着卷子的力度更紧了一点:“……我只是怕他适应不了。”
“适应不了的是你。”
他把试卷搁回讲台,转身时看了她一眼:“你比谁都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带跑。”
姜以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反驳。
晚自习。
第一节,她照祝虔下午随口给她的“排课表”——先把数学卷子重做一遍。
她一笔一画地重新写,有时候卡住,就先空在那里,在旁边画一个圈准备明早去问。
写到一半,她感觉有人轻轻踢了一下她椅子腿。
“你的草稿纸掉了。”裘许之在后面提醒,“差点被踩。”
“谢谢。”她伸手去捡。
那张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数字,有一块被鞋印踩得有点黑。
“数学对我来说也是这样。”他低声,“看上去就跟脚印一样,越看越乱。”
她被逗笑:“你不怕老师看到你那张卷子吗?”
“怕啊。”他说,“但怕也没用。怕只会占用我玩手机的时间。”
“……”
“你写得挺认真。”他补了一句,“你再崩,也比我强。”
坐在前排的祝虔,翻题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往下算,像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节,她换语文。
外面开始飘雪的时候,是她刚写完一篇阅读的第二问。
有人忍不住小声感叹:“下雪了。”
班长回头瞪了一眼:“安静。”
她还是没忍住,余光偷偷往窗外瞥——路灯光被打散成一团白雾,雪在里面密密往下落。
前排那张桌子上突然飞来一块橡皮,正好砸在她手边的阅读题上。
“写完再看。”祝虔头也不回,“雪不会因为你先看一眼就下得更好看。”
“你怎么这么无情。”她小声嘀咕。
“你要是现在出去看雪,一会儿回来看到空着的题,只会更难过。”他淡淡,“我帮你省一次难过。”
她被噎了个正着,只好老老实实把注意力拽回来。
直到第二节结束铃响,她终于把那套阅读勉强写完,手腕酸得快抬不起来。
“现在可以看雪了吧。”她把笔一丢。
“随便你。”祝虔合上卷子,“别吹太久。”
她拎着水杯出门,走廊上一片白光,冷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
走廊的护栏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有人伸手在上面写字,留下歪歪扭扭的“高三必胜”。
她站在栏杆边,看雪一点点落在操场上。视线顺着操场跑道往远处看,所有东西都被蒙上一层同样的白,边界变得模糊。
有人站到她旁边,声音熟悉:“你们这边的雪,比我那边大。”
姜以莛回头,裘许之靠在栏杆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接了一点雪,看着它在掌心慢慢化成水。
后面的事,顺着往下走——他们说两个公交站就是另一个宇宙,说炸鸡和猫,说“不谈成绩的十分钟”。
那十几分钟里,她难得没有被任何“应该做题”的声音追着跑。
她甚至在某个瞬间,真的忘了自己还有一套数学卷子没完全搞清楚。
他们谈起街角那家炸鸡店的优惠券,谈起学校里哪间厕所永远没有纸,谈起楼下那条流浪狗好像被人领走了。
没有人问成绩,也没有人提“这次月考怎么样”。
风很冷,雪落在护栏上,落在袖子上,落在他们之间那些被搁置一旁的忧虑上。
而教室里,祝虔站起来,把窗户关小了一点,免得风吹得卷子乱飞。
祝虔站起来去讲台那边把刚才整理好的卷子拿给班长:“收好。”
他走到门口,停了一下。
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走廊护栏外一截——雪线模模糊糊,落在人影肩上。
有人探头看走廊:“姜以莛跟新来的在外面看雪啊。”
另一人起哄:“啧,被我抓到不学习现场。”
祝虔淡淡扫了一眼,说:“把手机收起来,第三节还有自习。”
那几个男生被他点着,只好笑着把手机塞回抽屉。
他没再往窗外看,只把下午的数学卷子摊开,开始给自己订正。
笔尖在纸上划过时,他偶尔会停一下,大概是某个数字算错了,又重新推了一遍。
第三节铃响的时候,走廊上那一排看雪的人陆续散了。
姜以莛推门回来,肩膀上融了一点雪,发梢潮湿。
祝虔抬头,看了她一眼:“冷不冷?”
“还好。”她把水杯放回桌上,“雪挺好看的。”
“卷子也没那么丑。”他顺口,“你可以平均分配一下审美。”
她“噗”地笑出来:“你就不能让我多夸一会儿雪。”
“可以啊。”他低头写字,“等你有一天看到试卷也觉得好看了,就说明你挺危险的了。”
她被他说得又想笑又想叹气:“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绕回卷子。”
“你刚刚不是在走廊上讨论炸鸡吗。”他平静地说,“你已经有人陪你谈别的了。”
这句话说得过于平静,以至于她一时间听不出来里面夹杂了什么。
“你听到了,那你呢。”她含糊过去,“谁陪你谈别的?”
“我忙着提醒你写卷子。”祝虔淡淡,“没时间谈别的。”
她没再和他斗嘴。
第三节,她把剩下几道物理题重新写了一遍。
蜡黄的教室灯把每一张卷子照得一清二楚,笔尖在纸面上划拉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姜以莛中间卡壳时,有意识地在旁边打了一个小问号,准备明早早读去堵人——她已经非常熟练地知道,堵谁比较有用。
偶尔抬头,她能看见前排那个人背挺得很直,手从来没有停过。
有人说,祝虔是“天生聪明”:不怎么刷题,照样稳定在年级前几。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不在意别人说什么“聪明”,也不怎么在意各种流言,他在意的,是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写字太重,能从纸背看出她被骂了;她选择题戳得满纸都是圈,能猜出她状态已经崩了;她发一条“我今天好像很丢脸”,他能顺着这条线一路走到教室来关灯。
而现在,外面有雪,有另一个说话不提成绩、可以带她暂时喘口气的人。
她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新的可能性”。
只是隐约觉得,某个她也说不清楚的位置,开始慢慢变得拥挤起来。
她当然还没想到“喜欢”这种事。
她现在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终于不再只用“考得好不好”这一个刻度,来衡量一天的好坏。
晚上回到家,家里一如既往问了两句“今天怎么样”“作业多不多”,没人细追。
她回到房间,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长吐一口气。
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最上面两个聊天框刚好并排——【祝虔】和【裘许之】。
裘许之先发来一张模糊的雪景照,是从走廊护栏那边拍的,路灯光把雪照得一片白。下面一行字:【今天下雪提供十分钟不学习服务。】
她看着那句话,忍不住笑,回:【十分钟太抠门了。】
很快收到回复:【高三时间宝贵,再多就要收费了。】
她在那一串调侃里停了十几秒,又退回聊天列表,点开【祝虔】。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那句【知道。】
她犹豫很久,在输入框里打了一句:【明天早读可以问你物理吗?】
打完又觉得太正式,删掉。
重新打:【我今天数学好像又写废了。】
想了想,又删。
最后,她只发了一句:【明早我带卷子。】
消息发出去不到半分钟,那边回了。
【带草稿纸。】
过了两秒,又一条:
【先睡觉,别在床上给自己排练挨骂剧本。】
再一条:【你妈要说什么你管不了,你至少可以管自己先把题弄懂。】
手机屏幕照在她指尖上,那几行字看上去像某种粗糙的安全绳——难看,不温柔,但拽得很紧。
她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关灯躺下。
闭上眼睛的时候,脑子里不再是某个被无限放大的分数,而是走廊上的雪光、栏杆边那句“十分钟不学习服务”,还有祝虔淡淡的:“你要是安静一点,我就会少说一句,可惜你不会。”
雪好看,冬天没那么坏,姜以莛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