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座猫猫庙》庚川禾

3、爱与离别

　　冬日瓦解，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温暖明媚，乔麦闭眼伸了个懒腰。

　　“哇，这里竟然有小猫咪？！”

　　乔麦迷蒙之中，听见少女的呼声，他很久没有听见过人的声音了。意外之后还有一丝亲切。

　　睁开眼睛，乔麦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女。大的那个女孩看乔麦醒来，轻而易举跨过断裂的栏杆，弯腰试图伸手将乔麦捞起。猛然一个庞然大物俯身下来，乔麦本能撒丫子窜到后头，顺着棚中立柱爬到摇摇欲坠的横梁上。

　　大女孩抬头，举起双手对着乔麦，说：“别怕，乖乖小猫，下来。”

　　乔麦看着女孩，思考对方的来意。随后移开目光望向下方，他看到猫妈妈和他的两个黄毛兄弟。猫妈妈也看向他，那眼中有着隐秘的期待和伤感，没有警惕和抗拒。

　　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两人或许是猫妈妈带来的，目的是为了给他找个归宿。

　　乔麦安静地趴在横梁上，与下面的女孩对峙，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上辈子独自艰辛二十年，好不容易这辈子有了个“家”，他不愿意失去。迟来的任性比任何时候都要倔强，乔麦铁了心地要对抗到底。

　　两方僵持不下，小女孩绕过栏杆进来，扯了扯大女孩的棉服，说：“姐姐，算了吧。”

　　乔麦听出来，这是刚才他半梦半醒间听见的声音。

　　大女孩眼睛盯着乔麦，说：“怎么算了，白猫刚才快把我裤子扯烂，我们才过来看看呢！它明明就是想让我们帮它养孩子，正好家里缺猫抓老鼠，我都要给他们带回去！”

　　“还有两只呢，我们带那两只走，”小女孩轻声央求，“姐姐，上面那只不愿意走，猫妈妈还在呢，它会没事的。”

　　乔麦听到“抓老鼠”三个字，背脊的毛瞬间炸开，眼神越发警惕。

　　“不，我就要这只！”乔麦看见大女孩眼睛放光，嘴里念念有词，她边说着边在地上找长棍子，“它最好看，它和那两只不一样。你看它是灰白色渐变色的，明明背上是灰色，到脸和脚又变白了，又是长毛，和那两只可不一样。而且它眼睛还是蓝色的，特别好看！估计你刚才没看清，现在太暗，都看不见了！我找找，用什么东西能给它戳下来。”

　　小女孩一边听一边抬头看着乔麦，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乔麦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模样，原来和猫妈妈和猫兄弟都不一样，是灰白的。

　　正这么想着，一个没注意，大女孩不知从哪找到根长木棍，猛地向乔麦戳过来。乔麦身体一滑，只剩两只前腿还攀着横梁，眼看就要掉下去。还好平时玩闹练了些力气，后退用力一蹬，重新回到横梁上。他浑身紧绷，左右躲避。

　　棚下的猫妈妈看到女孩的粗暴举动，一反方才的安静，喉咙发出“嗡嗡嗡”震动的低吼，以战斗姿态缓慢绕到两个女孩前面。

　　两只黄色奶猫分散两边，张嘴发出“哈”的嘶哑声音。这声音凶悍中带着稚嫩，但有着无畏的勇气。

　　猫妈妈拱起脊背，眼睛微眯，眉头上扬十分狰狞，利爪伸出迅速向那持棍女孩扑过去，也不管对方手中还有武器。

　　小女孩见状，急忙把姐姐拉到一旁，猫妈妈扑了空。大女孩大叫一声，扔下了棍子。两个女孩面露惊惧，被猫妈妈的气势吓到，急忙退出了牛棚。

　　那大女孩狠狠踢了一脚腐坏的栏杆，被冬雨泡过的栏杆瞬间倒地断成几节，差点压在猫妈妈身上，被它迅捷躲过。

　　小女孩拉着姐姐忙不迭跳开，高马尾甩起来很像猫儿的尾巴，上面还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

　　乔麦只记得这蝴蝶结，以至于后来猫妈妈坚持不懈地带回好几拨愿意收养小猫的年轻人，来去了，去了来，他蹲在梁上也只对这蝴蝶结印象最深。

　　两个黄毛兄弟都被“接”走，只有他依旧卧在横梁之上，毫无妥协的意思。

　　玩玩闹闹过了一月，某天午觉醒来，下起了春日第一场雨。春雨润如油，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点点绿芽。

　　乔麦的胆子大起来，小小牛棚已经困不住他。乔麦顺着立柱向上爬，第一次从棚顶的洞口爬出去，细雨已经停止，远方飘起袅袅炊烟。

　　被雨冲刷过的天空明净清晰，远处的落日如血般红艳。

　　微弱的喘息声自下绕上立柱，传进乔麦耳朵里，微风轻轻，他起先还以为是错觉，听清这喘息声后风停住了，远处的炊烟也静止了。

　　那是一阵阵急促又略带痛苦的细微叫声，乔麦猛然想起前世母亲离开时的情景，心被揪起来。他跳落下去，几乎摔在地面，是出生时的枯叶垫又一次接住了他。

　　墙角边靠着一团白色的物体，是猫妈妈。它看上去比早晨出去时小了一整圈，十分虚弱。乔麦凑近闻到了血腥味，但并没看见血迹，他上前试图舔舐猫妈妈的毛发安慰对方，却被猫妈妈颤抖躲开。

　　乔麦无法，只能焦灼地等待，他想要帮助猫妈妈，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只是个一月多的小猫，谈何帮助。只好默默祈祷猫妈妈只是与其他猫打架受伤，像往常一样休息一夜就会好起来。

　　天边的霞光逐渐蔓延，直至黑色笼罩夜空。一大一小两只猫靠在墙角的枯叶垫上，白色、灰色，最终都变成了黑色。这一晚乔麦没有吃到猫妈妈带回来的食物，但并不饿，胸腹被担忧填满。

　　睡梦中，乔麦感受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睛像是长在云朵里，看不见一切，只有那双眼睛。他并不害怕，因为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猫妈妈一样。

　　天还未亮，远处就有公鸡鸣叫，猫的耳朵最是灵敏，乔麦瞬间醒来，借着夜色凑到猫妈妈跟前，它毛色暗淡，已经没有呼吸。

　　在初春冰冷的清晨，牛棚里哀伤蔓延，乔麦内心空空，肚子也空空。时间无法缓解肌饿，但能缓解悲伤，太阳伴着乔麦整理着的心绪而渐渐升起，他逐渐接受了猫妈妈已经离去的事实。

　　猫妈妈已经离去，身体变得僵硬，乔麦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能将它的尾巴掀开。尾巴被抬到空中就不再落下，猫妈妈的肚子中央有个窟窿，窟窿中心是黑色，周围一圈灰粉色的血肉，这时乔麦才看见地面一滩已经凝固的血渍。

　　乔麦愣住，猫妈妈连最后都怕吓到他，将累累伤痕遮住。

　　乔麦在猫妈妈身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晚霞再次出现，天边再次飘起袅袅炊烟。草丛里原本细微的虫鸣声开始变大，乔麦发现有声音的时候比没有声音时更加寂静。

　　他在田埂边的一处软土挖坑，先用爪子将泥土挖松，再用掌刨土，白色的毛全部变成黑色，坑挖好了。明明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但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将他两倍大的猫妈妈拖拽进了坑里。

　　土坑变平，月亮高悬，虫鸣渐止。

　　乔麦没有睡，天空由黑转为深蓝，疲惫压垮神经，乔麦勉强睡着。他做了个梦，梦中猫妈妈和黄毛兄弟都回来了，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梦是虚假的渴望，但乔麦却不想醒来。

　　清晨的阳光有魔力，照来时会强行打开生物的开机键。

　　乔麦没睁开眼睛，只静听着空气中轻风吹拂的声音，还有乔麦熟悉的猫的味道，只是这味道一晚之后淡了几分。

　　情感是奇妙的东西，乔麦拥有人类的记忆，也拥有人类对情感的认知。乔麦不知道猫咪间会不会有类似思念的情绪，但此刻拥有人类灵魂的他，已经开始在脑中无数次描绘起猫妈妈和黄毛兄弟的模样。

　　他想，就像前世一样，逃不过刚出生就被丢下的命运，只是这一世的舍弃变成离别。对他来说，离别是常态，他早已习惯生活的苦难，他有自己消解痛苦的经验。

　　他睁眼坐起来，用舌头舔舐每一寸皮毛，将刨坑染黑的前爪清理干净，像一个整装待发的旅人，为前行做最后的准备。

　　乔麦收拾好了自己，爬下房顶。他的四肢抓着立柱，身体朝上一点点往下移。爪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刺得深，速度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慢。乔麦脑子里想着要离开，身体却还在本能地眷恋这里。他的蓝眼睛盯住棚顶镂空那处，在逐渐明亮的天幕上，看见了半个未隐的月亮。他甩甩头，加快了向下的速度。

　　做一只猫的好处在于，不用收拾行李，孑然一身。除了满身皮毛，什么也不用带走。

　　乔麦看了眼自己住了两个多月的牛棚，舔了下爪子，朝着远处升起炊烟的地方走去。

　　走在半路，他再次回望那牛棚，也第一次看见整个破屋的全景，牛棚不过是破屋的一个小小附属空间，身在其中的时候却像是整个天地。

　　这一次，乔麦没有再回头。他带着一点爱，一点委屈，一点伤痛，去奔赴属于自己的猫生。

　　食物，是乔麦现在紧迫需要的东西。

　　他沿着田埂向升起炊烟的人家走去，大多时候，猫妈妈应该也是从这些地方给他带回来食物，于是这便成了乔麦理想的食物来源地。

　　做人的时候，乔麦养自己都费劲，因此并未过多关注动物，并不知道流浪动物的处境。但作为人类，他善良且富有同情心，偶尔碰见的小动物他都会投喂一些小零食。

　　因此，他觉得人类该是爱动物的，应该乐于给他一些活下去的食物，就像他前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