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紫菜罐头

22、幻影旅店

　　苍蕊最西边的盛花镇，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归入本市的地区之一。一同被归入苍蕊城市版图的还有万湖镇、十三月镇、青方前镇和九曲门镇。但相比盛产矿石的万湖镇和历史比苍蕊还要悠久许多的十三月镇，在旅游业发展得极好的青方前镇及九曲门镇面前，盛花镇显得十分没有存在感。
　　时至今日，这座原本应该继续默默无名下去的镇子，它的街道上，却突然间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

　　“你也是来找个什么作家说的旅店的吗？”
　　在艰难地穿过人潮涌动的街道，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后，我被来自头顶的声音搭话了。
　　被两侧白墙挤出的羊肠小道像是建筑房屋时的意外残留，那个人从墙上的小窗中探出的面孔在巨大的阴影下难辨五官。他的语调中有某种陌生的发音方式，连带着他未展现的身躯也神秘起来。
　　“……算是吧。”
　　我摸着脖子想赶紧结束对话，我们两人的位置让我的脖颈发酸。那人轻笑着问我：“要进来不？”
　　“啊？”
　　他（似乎是）努了努嘴：“虽然现在是歇业中，要进来喝杯茶吗？”
　　“好啊。”我没有迟疑地答应了。
　　“稍等。”
　　他的头从小窗边消失了。
　　“这边。”被雨水打湿的泛灰墙面上开了一扇门，那人朝我招手，“请进。”

　　建在民居中的茶馆，是非常老式的西洋风格。自称为“姚安”的店主人解释，他上个月刚买下这栋原本是旅馆的房子，目前正在装修中。
　　确实是在装修。
　　刚走进门，除了脚下传来的破旧地板的吱嘎声，便是一股清晰的白垩水的味道。门厅附近的古典高脚凳上摆着一台留声机，与众不同的红铜色让我对它多看了几眼。
　　“那也是前主人留下的。”
　　姚安领着我走上楼梯，走到柜台旁的一张矮几边，做出了“请”的手势。
　　“多谢邀请。”
　　我道了谢然后落座。
　　杯中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右手边的墙面上一扇小小的镂花小窗半开着。我想他正是独自品茗时的一次偶然眺望，才望见了在巷子中徘徊的我。
　　“这是用新摘的茉莉花泡的茶，没有经过窖制，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惯。”
　　“不会，我的外婆也喜欢这样泡茶。”
　　“那真是太巧了，能遇到您这样的客人。看您的外表，应该还是在上中学吧？”
　　“是的。”
　　“真怀念啊，学生时代……虽然也有不开心的回忆，比如被人孤立什么的。但无论怎么说，在学校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宝贵的记忆呢。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时从楼下传来模模糊糊的女声，是一首慵懒的英文歌。
　　“啊，是负责砌墙的工人来了。”姚安说，“我打算在进门处砌片墙，把多余的窗户封掉，我的茶室并不需要太过充足的光线。而且前主人留下了一堆难处理的垃圾，我准备把它们也砌进墙里。”
　　砌进……墙里？
　　“您指的垃圾是……”我有些迟疑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您是那位作家的忠实读者呢。”姚安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在我投以同样诧异的目光后，他起身走到柜台里，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灰色封皮的书，翻到其中夹着书签的一页，开始念上面的内容：“‘那些肮脏的实木地板、积满灰尘的三叶吊扇、玻璃细颈的煤油灯……它那老旧的装修风格、过于拘泥于某个时代的风尚而在如今的人们眼里显得荒诞可笑。但尽管如此，这家老土的旅店却依然有着络绎不绝的客人。那便是它另一个秘密了。’”姚安端着书坐回了位置，“正是因为这本书，现在盛花镇才会有那么多旅客。在热情消退前，我想他们会一直流连于此。毕竟他们寻找的，是多么神秘而充满诱惑的存在啊。”
　　楼下的留声机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反反复复地播放着那句“I’m dying”。
　　“关于这栋房子——这座旅馆的秘密。”姚安眯起了眼睛，戏谑而故作神秘地说道，“其实我并不介意您知道。”
　　我摸着尚有余温的茶杯，避开了他的目光：“其实我并不是很好奇。”
　　“那多么无趣啊。”姚安泄气地往后一靠，颇为失望地摇了摇手，“您的性格和您的年龄真是不搭。”
　　“那么，告辞了。”我站起身，“希望您能够把茶馆经营好。”

　　我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慵懒的歌声从恢复正常的留声机中流泻而出：

　　“Give me everything
　　No higher than the waist
　　Give me reason
　　I’m dying...”

　　楼下的装修工人背对着我正在砌墙，他的脚边堆着水桶和刷子，还有几具肤色死灰的躯体。
　　我知道此时姚安肯定正在看着我——尽管更换了躯体和身份，他那刻在灵魂中的本性却是不会改变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也会引诱那些人，来到这里，抛弃或是交换他们的躯体。
　　可是无论如何，那是他人的选择，与我无关。

　　我推开门，离开了这里。
　　最后的歌声随着门扉隐退在白墙之后：

　　“You will never know what you’ve done...”

　　轻得像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