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春》卷卷酱

32、青灯古佛

　　去年此时，绿巧头一回见到柳慕白，那时的他风流倜傥，文采飞扬，便如同从父亲母亲口中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叫她既好奇又向往。

　　去年此时，柳慕白头一回见着绿巧，却误以为回到了年轻时候，初遇那一位叫他终身难忘的女子，叫他既感伤，又忍不住怀念。

　　他们两人初识，一个年方二八，一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本不该发生这样那样的情感纠葛，却因为两厢接近，一个从好奇到孺慕，一个从比较到心动，一个千方百计的接近，一个想方设法的逃避……

　　而如今，他们却是不用追也不必逃了。

　　命运已经给了两人一个交代。

　　绿巧见着向自己走来的柳慕白，第一次没有迎上去，反而是别开头，望着畦畦菜地、片片水田。她一向最喜爱这般的景色，在太仓的时候，她与父母、姊姊，便是在这样的农田小舍中度过了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小河里抓虾捉鱼弄得一身衣裳湿淋淋、田沟里挖泥鳅弄得小手小脸上尽是泥泞，她曾想过若是报了家仇，便一定寻一处这样的世外之境，找一个心爱的人，生一对如同自己与姊姊这般顽皮又可爱的儿女，便这样一生一世相守到老，过着父亲母亲没有圆满度完的平静生活。

　　只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不可能了。

　　柳慕白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这片田园风光。绿巧与他无话不谈，柳慕白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想望，昔日里他曾忧心自己年老、体弱不是良配，如今知道她即刻要随皇帝回京的消息，这才意识到那些只是借口，他还是真心期待过要与这个年轻女子携手共度余生的。只是这种心事，又如何能在此刻叫她知晓呢？

　　“起码皇上年轻，你们还有大段的时光可以共度……”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拣这些没意义的说。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是祝福她的啊。

　　绿巧却是含着怨嗔的，久久不语。

　　“而我这幅身子，也不知能不能见着明年的桃花开了……”柳慕白叹道，却被一只纤瘦的手捂了嘴巴，抬眼一看，眼前的小女子虽是倔强的，眼中却盛着满满的关心。“不要胡说，你定是要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的。”

　　绿巧与众人依依惜别，入京的日子迫在眉睫，这会子应天府却传来消息，说皇上不慎落了水，救上来身子却一直不大好，已经先行回京去了。

　　照顾绿巧的随侍早前便得了朱景曜的旨意，传召让馨妃先留在苏州，静待皇上大愈后再启程。绿巧自是愿意多等等，岂知等到的消息，却是朱景曜一病不起，最后甚至于一命呜呼了。

　　朱景曜死了。那个帮她报了家仇却夺了她清白和未来的皇上，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口头的册封，便只身离开苏州，最后竟连一面也见不上便殁了。

　　绿巧听到讯息，再也分辨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茫茫然接了京中的旨意，便摈退了左右，独自坐了一宿。

　　明朝前几任皇帝归天，所有妃嫔必得殉葬，这个习俗到了英宗皇帝才得了改善。妃嫔们不必殉葬，但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朱景曜生前没一个子嗣，作为他遗留下的嫔妃，或出家或移居太妃院，便都是一盏青灯伴古佛，了度漫漫余生了。绿巧虽未正式入宫，却并未被遗忘，新皇得知她的情况，便恩准就近于苏州城外寒山寺出家，不必北上了。

　　林熙等人闻讯赶来，绿巧已是备好行囊，准备跟着随侍往寒山寺而去。

　　绿巧温言笑叹：“好在这寒山寺并不遥远，只盼你们从今往后常来探望我便就好了。”

　　项云岚塞了一把碎银子给那随侍，他便退下留给众人一个说话的空间。“如今新帝上位日理万机，也顾不上你一个小小的先皇妃子，你去了先别急着落发，我们会想办法搭救你的。”

　　绿巧看向一双双看向自己真诚的眸子，轻轻摇头道：“我已然想通了。自己如今是个不洁之人，也不再期待那虚幻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况之于我，不必入那深宫，不必与万千粉黛共享一夫，已是大幸了。”

　　林熙还待再说，绿巧却道：“新君不比得先皇，谁也不知他的脾气，你们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我最近常常想，爹娘当年为什么一再要求我们放开过往，只好好的过接下来的日子。如今我懂了，却也已经晚了……林熙，我对你也是同样的愿望，既已发生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执着了。如今汤显赫已经死了，便让这一切结束吧，再多了，爹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心的。”

　　爹娘若是知道，我就这样放任自己的妹妹年纪轻轻便落发修行，怕是更不安心的！林熙心中暗道，却并未说出口，而是往屋外跑去。项云岚犹豫了犹豫，还是跟了上去。

　　林熙却不想理睬他，自从那日绿巧叫朱景曜带走了，他便再没跟他说过话。项云岚知道，他这是责怪自己将先皇与绿巧牵上线，他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只仍旧跟着东奔西走。林熙却忽而停下来瞧他，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为什么跟着吗？他不曾想过，似乎与林熙熟识之后，他便再不曾有哪一日离了他，定是要见着他安然无恙才能安心的。即使在知道他女子身份之前，在那个醉酒的意外过后，他所想所期盼和习惯的，也不过是能随时跟着他罢了，只此时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却陷入了深思。

　　林熙难得见着这位精明的好友也有这番呆愣的模样，却没什么心思与他纠结，只继续往桃花坞行去。

　　柳慕白的病情一直没有好透彻，只春日过去，初夏时节天候变暖，日子不若冷日里难捱、也能常常出门走动了。只不过他却不如往年花期过了便出外游历名山大川，反而逗留在桃花庵并不外出，是以林熙只在园中稍稍一问，便找了过来。

　　柳慕白正在悠然亭内作画，却不时捂着帕子轻咳。见着他来了，便道：“我作了一副桃花源图，林熙你也来瞧瞧。”

　　东晋文人陶渊明曾有《桃花源记》，说得是一个武陵渔人误入一处桃花林，桃林尽头有小山、山上有个小洞口，可通往一处世外之境。那里隐居着一群与世无争的村人，一片片平坦肥沃的土地、一排排整齐俨然的放射，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中鸡犬之声相闻，居民们个个安闲愉悦。

　　这个故事林熙与绿巧是自小听到大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林元慧与绿巧正是向往这样的乡间隐居生活才避居太仓乡下。柳慕白今日以此为题，作了一副满目芳菲的桃花源，想必也是心有所感。

　　林熙呆呆望着这画却不言语，柳慕白便道：“这画儿是打算赠给绿巧。她一人孤身入京，日后恐怕再无相见的机会，全凭这幅画儿做个想念了。”

　　林熙闻言更是沉默了，半晌才道：“绿巧不必入宫了。”

　　柳慕白本还在轻轻咳嗽着，闻言不由一顿，急急追问情况，林熙便道：“昭元帝驾崩，已经传了旨意来，让绿巧在寒山寺落发出家，不必入宫了。”

　　柳慕白一阵头晕目眩，猛地咳嗽的一阵，帕子上竟已经见了血。

　　林熙见状急道：“师兄不必心忧，我一定想办法让上头收回旨意，即便不能……我们也绝不会把绿巧送到那里受苦的……”

　　柳慕白到了案后，黯然卷起这副桃花源图，嘱咐家仆送来了拄杖，一心要去见一见绿巧。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柳慕白赶到绿巧下榻的住处，此时已然人去楼空，询问了守卫，才知她已经往寒山寺去了。

　　众人便又往寒山寺方向追去，好在作为先帝妃嫔，剃度也是非常讲究，还待选择好时日才行。林熙几乎赠出所有积蓄，才得了个“可带发修行”的允诺。

　　绿巧知道这段，却道：“你这是何苦来哉？不过是出家而已，又不是要了我的命。我还是这般好吃好住的活着，只换了个地方，不能时时与你相聚罢了。”

　　林熙轻抚着她留之不易的三千青丝，柔声道：“你才是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这么美的头发若是给绞了，以后可怎么嫁人？”

　　“姊姊，你竟是个比我还要痴傻的。”私下无别人，绿巧便与林熙姐妹相称，这是她们多年隐藏成习惯的秘密。“我既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再者，除了柳公子一人，别个我也是无心的。”

　　“若是慕白师兄他愿了呢？”

　　绿巧却叹了叹，“他愿也罢，不愿也罢，我与他注定有缘无分，今生今世也只能如此了。”不知从何时，目空一切的绿巧、豪爽不羁的绿巧，也变得如此服从宿命了。

　　林熙取出那副桃花源，朵朵桃花如呕心气血，妖冶潋滟。绿巧轻抚着画中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印”，久久才道：“桃花太盛太妖冶，适逢国丧，怎能用这般的颜色？”

　　林熙蹙了蹙眉，试探问道：“那我叫慕白师兄……”

　　“不！”绿巧难得失控，见林熙面色不善的瞧她，也不辩解，只道：“姊姊，你作一副赠我吧。从此以后，叫他放宽心思，再不要记着我这个人了。”

　　“可是他还在外头等候……”

　　“不必了。”青色僧袍拂过眼前，林熙怔怔望向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而一直等候在寺院之外的俗人，一双眼望穿，也再无佳人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