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春》卷卷酱

7、焦不离孟

　　午后，摆在众人面前的第一幅作品，是一副用色大胆、华丽的《蜂戏桃花图》。虽是生员的名字被纸条盖住了，但朝夕相处的师生们一见，便都知道这该是周俊的作品了。几位审评上前细细查看了画作，眼中颇有些赞许之意，周秀见了也是频频点头，周俊本人脸上到底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这幅《蜂戏桃花图》，用色精准、工笔细腻，桃花盛放在假石之侧，引来蜜蜂采拮，正是寓意着春/色满园，可以看出画者功底深厚，花鸟、虫石该不在话下，通过。”

　　柳慕白性喜桃花，此时见有人以桃花为主题，自是开心，率先给了个通过，众人均是点头附议。周秀、周俊面上有光，这可是点评了这许久，第一份全数通过的作品。

　　见场上再无异议，周秀还不动作，柳慕白便道：“那便下一副吧！”

　　周秀顿了一下，见无人提出买画之事，便清咳一声，交代画仆：“摆上下一副吧。”

　　又接连评了几副作品，每一副多少都有一两位审评提出反面意见，此时也便给了好些建议，被拒的生员虽难免有些抑郁，周秀、周俊却是暗自相视一笑。不过经历这些大家之言的建议，不论是对别人的画作还是自己的，生员们都是收获颇多，倒也无怨言。

　　很快又轮到一副佳作，名曰《春溪归牧图》，众审评推项云岚主评。

　　“春城烟树拥南楼，绕径藤萝石登幽，赏觞据在牛亭侧，晚归声声唱夕晖。此图草木丰茂，意境清远，布局于紧凑、疏落的变化中，富有节奏韵律感。树石云烟以简率疏松的笔致勾皴，墨色清润淡雅，笔法清脆，颇具文希风之风。”

　　项云岚揭开名条，轻叹道：“果然是文澹之作。文翁二子，文泓善书法，文澹承画风，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呀！”

　　文希风抚须而笑，并不多言，而周乐闲、柳余二人却对他的一番品评颇为赞赏，自是都给了通过。座下的林熙见了，也为好友开心，笑眯眯道：“恭喜你啦！”

　　最后一幅，便是林熙的《春日洗濯图》，这是一副横轴画，铺开之时先露出名字，倒把文澹与柳余二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当真把上巳节的群女沐浴图交了上去，那事情可就难办了。不过图卷打开，众人不仅松了一口气，还颇有些惊艳。

　　山石还是那日的山石，溪水仍是那时的溪水，只是画上无裸女，而被换上了文人墨客。有三两好友对着溪水濯足，书童捧琴在一旁等候。仍是野外沐浴的主题，只因换了画中主角，便瞬间立意高洁、成了风雅之至的作品了。

　　文澹与柳余知情，此时叹服于她的急智。

　　而周乐闲、文希风，本就是文人情结深重，看了此画久久把玩、爱不释手，项云岚便替众人总结道：“此画为重彩青绿山水，用笔、用色精巧明丽，而名士、书童的人物部分，传神入微、形神毕肖。全图构景别致、寓意深远，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是也。”

　　众审评皆是点头称赞，文澹悄声道：“也恭喜你啦！”

　　“学生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周俊忽而站起身来，惹得一众人疑惑的望向他。

　　一直没有开口的周乐闲皱了皱眉，苍老的声音道：“你说说看。”

　　“这次的题目为《春》，学生的作品以桃花为主题，而其他生员的作品中，也多有柳枝、花卉等元素扣题，恕学生愚钝，这幅图中通篇没有春之元素，如何扣题？”

　　周乐闲杵了杵拐杖，面上生出些不悦，沉声道：“当真愚钝，林熙，你自己与他说说。”

　　林熙自是知道周俊来者不善，此时便恭恭敬敬站起来，答道：“回师父的话，名士濯足之日，便在三月三的上巳节，这便是扣题所在。”

　　“可是……画中没有……”周俊还待再说，周秀扯了一把他的袖子，这才讷讷闭了嘴。

　　项云岚见告一段落，便问：“听闻品画之时，审评者遇到心仪的作品可以收藏，不知可有此事？”

　　文希风道：“自是可以的，怀瑾有看中的作品么？”

　　“不瞒各位，方才文澹所作《春溪归牧图》与这幅《春日洗濯图》，怀瑾着实爱不释手，还请各位割爱。”项云岚既是抢先说了，众人也不便与他再争，其他审评也各自选了几副作品，权当是为生员们做些鼓励，而周俊的那副《蜂戏桃花图》被柳慕白购得，总算是让这一对父子心中舒坦了一些。

　　品画之事，在周秀当众宣布顺利出师者为周俊、文澹、林熙三人，并待择日颁发出师文凭之后，便正式结束了。没有通过的生员，有人准备卷铺盖回家，在东村画院学了三年，即使没有出师的名头，回去当个画匠也是绰绰有余了，也有人执意要拿到出师的文书，无非再交一年的束脩，待来年再战。总之，品画结束了，这一年的学画生涯便告一段落，众人拾了凳子，各怀心事往教室走去。

　　林熙与文澹走在人群的后面，讨论往后的计划。文澹虽是隔些时日便来东村画院学画，也同时要往府学中修学，以备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林熙对师父一家人考科举的热忱，着实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师父文希风诗书画全才，上门求墨宝的人络绎不绝，随便一副字画也能卖出很多钱，年纪这般大了，却非要苦巴巴的为难自己。何不像慕白师兄与六指大叔那样，活得恣意潇洒、畅快一辈子呢？即便如自己，若是完成了心中的那件大事，也会像爹和娘期待的那般，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吧？考科举、中状元，林熙连作一首打油诗都要抓破头皮，可从来不把那种事当成美梦。

　　“那你是如何打算？”文澹对他的这种论调，已经听了八百遍不止，他俩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也就不再纠结，各自走各自的路子，半点没影响两人的友情。

　　“我呀，先是要做一件事。做完了那件事之后，或许就跟……或许就找个小城，卖一卖画、甚至做回一个漆工，平安喜乐度过一生……”林熙倒是很少与文澹讲这些，话一出口，也着实让他愣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事？你千方百计地拜师学艺，最后竟只要以做漆工聊度余生，那学画是做什么？与你私下里画那些个春宫图，可有关系？”文澹一向与他一样大大咧咧，今日倒变得这般敏感犀利，一下子问出重点，倒是叫林熙有些支支吾吾。正待再问，眼角却瞥见项云岚远远站在对面，望着两人。

　　“项公子，你在这里是等我们么？”

　　项云岚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二人似乎感情很好，每次都见你们在一起。”

　　林熙对这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拜师之时，被他一语道破自己计谋的那一刻，因此对他有些下意识的防备，也不愿与他深交，对他的问话自是不答。

　　文澹只好回道：“是还不错。”

　　“文兄，听闻你与文泓兄弟二人素来喜好宋刻，也精于鉴别，天籁阁前些时日得了一些孤本，不知可有兴致前往鉴赏一二？”项云岚对于林熙的冷脸有些不解，想来自己似乎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人，不过当下也并未深究，便向文澹说了此行的正事。

　　“宋刻孤本？”果然，文澹很快被勾起了兴致。

　　“正是在下自一搜藏好友之处觅得的《唐女郎鱼□□》，视为珍秘。”

　　“竟是唐朝才女鱼玄机的诗集么？野史有云，此女一生坎坷，其诗大多散佚，若为原刻，那可当真弥足珍贵！”

　　“正是如此！”

　　文澹与项云岚聊得热闹，倒是叫林熙晾到了一边。什么诗集宋刻的，他是半点都听不明白，文澹留意到，便解释道：“那鱼玄机是唐朝的一位女诗人，她所作《赠邻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至情至性、哀楚凄婉，真真打动人心呀！林熙，你素来不是对这些个仕女很感兴趣？”

　　“谁对那些个才女感兴趣呀，我感兴趣的只有妓/女！”林熙翻了个白眼赠与他们，便吃力端着凳子走人了。

　　文澹不恼反笑，向吃惊的项云岚道：“由着他去吧，他向来听不得别人谈诗论赋，待一阵子也便消气了。”

　　项云岚望一望那个背影，又看了看文澹：“怀瑾着实羡慕你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那倒是，我自小在家中就是个顽皮的，林熙也是个爱玩的，两人脾性相投，自然能走到一块儿去。不过有了他呀，倒像是多了个不懂事的弟弟，自己也不得不成熟一些，毕竟两人都太闹腾，总得有个能管事儿的不是。”文澹可能未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带着多少宠溺，项云岚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林熙，到底有什么魅力？

　　不止文澹，苏州三宝对他也是宠爱有加，甚至那个周乐闲老先生，似乎对他的赞许，更多过自家的儿孙。这个才要出师的小画师，才不过短短三年，就已经收服了这么多的人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