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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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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云阁终于在庚延一躺了二十日的冰床之后建成,而就在赵元长将庚延一抱进曲云阁那日,高家姐弟两从大牢里逃走。
牢中本来关着他们二人的牢房被关了两名狱卒进去,而姐弟俩竟就这般凭空消失在皇宫里。
当赵元长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守在庚延一的棺材前,高案上放着写了庚延一这三个字的灵位,香炉里的三支香是赵元长刚上的,穆弥殿里的宫人黄门身着麻衣跪在堂上烧着冥钱。
庚延一躺在棺材里,微微上翘的嘴角好似仍在笑着,赵元长一遍一遍摸着他的脸。
庚延一,你说,这世上若是只剩下一只双飞的鸟,它可还有得活?
“怕早已是没得活了。”赵元长轻喃一声便苦笑起来。
一旁的宋袭荣笑问:“什么没得活?”
赵元长收回手,扶着棺材边:“我在自言自语罢了,没什么。”
“这世间,未有独游的鸳鸯,未有单飞的比翼。只是,人非鸳鸯,亦非比翼,逝者如客,时至便走,生者如主,送走了旧客,终会等来新人。”
“禽兽都明白情义之重,人却不知,那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宋袭荣轻叹一声,他本想宽慰赵元长,却没想赵元长竟会这般执拗。他叹道:“自古便有薄情人,多情总又绝情。”
赵元长摇摇头,他绝不做这个薄情人。
裘桂匆忙忙跑来,不等黄门进去通报便跨过门槛走到离赵元长只有几步的地方停下来,单膝跪下双手做拱:“陛下恕罪,微臣有要事禀报。”
“何事这么慌张?”
裘桂看一眼宋袭荣,起身走近赵元长凑近他耳旁,将高伯山姐弟逃狱之事小声道了出来。
闻言,赵元长即刻变了脸色:“朕吩咐你们好好看守,为何还会如此!”
裘桂退后一步跪下:“臣该死。”
“摆架大牢。”
“是!”
赵元长吩咐了侍卫守住曲云阁,便坐上辇去了大牢。宋袭荣留了下来,走到赵元长先前站的位置俯身看着庚延一,他笑了起来,却夹杂着浓厚的苦楚。也许当初他就不应染上这湾浑水,
“庚延一,连你也没料到他会对你这般深,就算你不在了,他也想着将你葬在帝陵盼着来世与你续缘。兴许我就不该期待什么。”此言一出,脸宋袭荣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原来他一直在期待。
被关进大牢的两名狱卒在赵元长来前便放了出来,自知犯下大过跪在湿冷的地上等着赵元长问罪。本以为会被赵元长一挥手将他们拉出去斩了,未曾想赵元长来后只是疲倦的问了一句他们为何会逃了。
两名狱卒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才哆嗦开口:“我们突然被人从背后打晕,醒来之后就被关在了牢里。”
“看清是何人打你们了吗?”
另一名狱卒便道:“是高伯山,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怎会从牢里出来?”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
赵元长深吸一口气揉揉太阳穴,此刻他心思全想着庚延一的死。
裘桂有些紧张道:“陛下,您没事吧?”
“无碍,只是有些累。”
“不如您先回寝宫休息,看您的样子,怕是许久都没休息好了。”
赵元长摆摆手。泰祥宫里全是庚延一的影子,他如何回得去。“现在他们二人在何处?”
“微臣正派人四处寻找。”裘桂想了想,继续道:“前些日子,袭荣先生来过几次。希望只是微臣多虑。”
“他来做何?”
“给婕妤夫人送药,倒是没有可疑的行迹。”
“对了陛下。”跪着的狱卒突然开口:“卑职在关押婕妤的牢房里发现六个字。”
“何字?”
狱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卑职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知晓的其中一个是君。”
“罢了,朕自己去看。”
“在床角边上。”狱卒带着赵元长进到牢房,伸出食指只给他看:“您看,就是这六个字。”
赵元长好不容易聚神看清楚:“君羊口卷川页。拿笔来。”
裘桂立刻对身后的侍卫道:“快去拿笔墨。”
“是。”
带侍卫拿来笔与纸,赵元长便写下这六个字:“以前牢里可有这六个字?”
“没有,所以卑职猜想,莫非是婕妤留下的?”
“她为何要留下这六个字?君羊,群?群……圈……顺。”赵元长用力摇了摇头,岂料越摇头越晕,竟倒在牢里。
“陛下!”
“快!传太医!”
睡了十二个时辰之后,赵元长便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他醒来,太后立刻醒了神,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些,却别过脸偷偷抹了泪。站在几步开外守了赵元长一宿的太医脸上终是透出了欣喜,悄声吩咐将宫人照着方子熬好的药端来。
赵元长挣扎着坐起来,牵起嘴角宽慰道:“儿臣不孝,劳母后担心了。”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太后深口气,似乎下了决定般,道:“陛下不要再去看庚延一了,孤会替你将他葬在别处。”
“不可!母后不可。”赵元长望着太后,是他从未有过的乞求般狼狈的模样:“朕想亲自送他走。”
太后猛地站起来,身旁的宫人见她摇晃的身子便立刻伸手扶住她。太后推开宫人凌厉地俯视着赵元长:“自你董事起,孤便从未见你哭过,被别的妃嫔欺负、受了委屈、挨了鞭子也不会吭一声,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红了眼?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错,他庚延一模样确实俊,可再俊他也和陛下一样是名男子!”
殿里殿外的人见太后越道越怒,都跪下俯首。
“从前孤一直放任不管,是知道陛下明事理知轻重,而如今既然庚延一已经没了,陛下也自当清醒过来。”
“父皇驾崩之时,母后心中不也是觉得苦?”
“你父皇与孤同你二人之间不同!”
赵元长艰难笑了一下:“儿臣明白,母后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你们先送太后回宫休息,太医,给太后开味安神的药膳。”
“是,微臣先行告退。”
太后的气在听见赵元长的话时突然便没了,她心疼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有苦往心里憋的孩子,只是这一次,她再不会劝他。再苦,也一定得憋着。“陛下也好好休息,为了大煜保重身体。”
“朕明白。”
“孤走了。”
赵元长看着被子发呆,许久了,宫人们端来的药早已凉去,他都回不过神来。至始至终站在不起眼地方的宋袭荣走过来,坐在床榻边上抱住赵元长。庚延一死后,赵元长虽是很少真心笑了,却从未露出过这副神情。若他是庚延一,不,若见到赵元长这幅模样的是庚延一,兴许他便不会说没就没了。
“怎了?”
“为何要忍着。”
赵元长拍拍宋袭荣后背:“我没事。”
宋袭荣抱得更紧了些:“我知道非庚延一不可,只是,可否为了我,保重自己。”
赵元长推开宋袭荣,笑道:“我真的没事。”
“药凉了,我去温一下。”
“有劳。”
宋袭荣破愁而笑:“这不该是一个做皇帝之人说的话。”
端了药碗退到殿外,宋袭荣关严殿门又让宫人黄门都先退下,自己却捧着碗坐在石阶上,将脸埋进双膝。
殿里的赵元长用被子堵住嘴,哭得越是撕心,摁住被子的手便越是用力。他是一国之君,万人之端的皇帝,有些苦只能忍,不能喊痛。百姓的天,有他扛着,战场的天,有他扛着,皇宫的天,有他扛着。三重天压在他身上,扛起了,便是贤明圣君,塌了,便是无能庸君。可是谁又知,他还有自己的一重天,这重天,百姓不会替他抗,战士不会替他抗,皇宫里的人更不会替他抗。若是这重天塌了,毁了,他也只能睁眼看着,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哭。
如今,他的那重天,似乎真的塌了。
许久了,殿里传来隐忍的哭泣身渐渐有些大了,宋袭荣抓紧碗边,不小心落了一滴泪。回不了头了,他们都回不了头了。
夜深了,定瀛殿外的石阶上只放了一碗还装着药的瓷碗。殿里的赵元长哭乏了力叫着庚延一的名字睡去。
橘红色的光映着半壁的天都亮了。
曲云阁四周一时间热闹起来,打水救火的侍卫太喧闹,惊动了太后。
宫人扶着太后赶到曲云阁,正是火势最旺,堂上的挂满的白绫早已成灰。满目的火光霸气地侵略着曲云阁。太后摸着心窝惊慌地连话都说不出。
裘桂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太后还请先回宫,以免惊扰凤体。微臣这便去禀报陛下。”
“不用了,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宋袭荣开了口。
“二位先生怎会在此?”
“你们这么吵,我们当然要来看看咯。”安戈抱着手摇摇头:“火烧得这般旺,曲云阁怕是没得救了。”
宋袭荣问裘桂道:“庚延一的身体可有搬出来?”
“火势太旺,人根本进不去。”
“赵元长知道了会很难过。”说罢宋袭荣便迈了步子要往里走,还好裘桂手快拉住他。
“前面危险,先生还是留在这里。”裘桂又望向安戈,希望他同自己一起劝住宋袭荣。
岂料安戈拦住一名侍卫,拿过他手里的水桶浇在自己身上:“小主公决定的事,我们这些手下可没法子反驳,不然被罚可就惨了。有劳你帮我看好小主公。”
“莫太医还在里面。”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宫人抓住安戈:“救救他。”
安戈挠挠头:“莫太医是谁?”
“还是我同你一道进去。”宋袭荣也拦下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
“水。”见宋袭荣也要前去,裘桂便伸手让侍卫拿来一桶水从头淋下。水还没倒完他便有些冷得受不了了。在抬头看看宋袭荣与安戈,安戈姑且不说,宋袭荣身板看上去比庚延一还弱些,淋了这么冰的水却毫无反应。
这二人……
“小主公,那个侍卫头子跟来了。”
“不用管他。”
三人将外袍解开从头上一并盖下来,屏住一口气,找了火势最弱的地方冲进去。
曲云阁内可见之处,全是晃眼的火。宋袭荣凭着记忆里放置庚延一棺材的位置摸过去,楠木棺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宋袭荣用袖袍抱住手,用力推开棺材盖子。
裘桂捂住嘴走过来:“找到了?”
宋袭荣点头,闭上眼不去看:“把庚延一抱出去。”
“这?!”
“小主公,这人还有气儿。”
“先出去。”
三人出了曲云阁,宫人便立刻拿了干净的袄衣给他们披上。裘桂放下庚延一,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安戈指着自己肩上的人:“这位莫太医怎么处置?”
“你先放他下来,我看看他伤势如何。”
安戈将莫澜放下,众人见到他的模样都吓得一颤。
“将他送去太医属,我来处理。”
“那庚延一呢?”
宋袭荣看着庚延一,沉下一口气:“用白绸包好,别再吓到太后。”
裘桂看向一旁的侍卫:“去拿白绸。”
“再重新给他换副棺材。”太后终于缓过来,却背过身不敢再向这边看:“陛下那里,孤来交代。”
“恭送太后。”
带着莫澜离开时,宋袭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化开雪水之上的庚延一。留着一副面目全非的残骸,倒还不如直接烧成灰的好,赵元长见了便不会太伤心。
定瀛殿里的赵元长抱着被子做着一个只有他与庚延一两人的梦,梦中,是遇见庚延一的那片玉池,他们坐于亭中饮酒,饮至尽兴处,他便拿出埙吹奏了一首。池水里装着满满的云,被风吹下的树叶漏在上面,荡起环环漪水。漪水散去,便有是不被惊扰闲适的云。梦里,他搂着他,唤了一声延一。
只可惜,梦最短。若是翌日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