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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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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磨看了心中不忍,说:“妈妈不必这样生气,这小姑娘身价多少,我给她赎身。”
卫微听到这里突然冷“哼”了一声,赵如磨心中好笑:怎么,你竟看不惯我怜悯自己吗?
那天晚上,赵如磨不顾众人眼光,给那个小姑娘赎了身。小姑娘是黄河泛滥时卖身到教坊的,卖了二十钱银子,这回,老鸨看赵如磨是个冤大头,开口要三千两。赵如磨不过是来看热闹的,哪里会随身带这么多银钱,问了同行的,都推说没有。同一条船上的姐妹,看她能跳出火坑,纷纷慷慨解囊。
赵如磨心中感叹:自古书生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果然如此。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了这个数,一并交给了老鸨。又召了小姑娘过来对她说:“过刚易折,你小小年纪,性子烈成这样,日后有你苦头吃。”从身上摸出五百两的银票,“这些钱你拿去,开个铺子或者什么的。船上的日子就像前尘往事,忘了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身边有人发笑:“老赵你真是奇怪,既然还有现银,刚才赎身的时候,做什么又向我们借钱?”
赵如磨回答:“赎身这样的事,你们自然是会借我的;但是安顿的费用,我怎么好意思再借?”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给这个小姑娘赎了身,之后如何安顿才是更重要的。不然,自己明天就离开秦淮,这么个刚从火坑逃出来的小姑娘若是没有银钱傍身,还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呢。而赎身是急事,凑不到钱就没法赎身,大家看在赵如磨的面子上不会不帮。但是赎完身你没钱安顿,谁会帮忙?保不准还会在心底嗤笑:你没钱充什么英雄?可见人情似纸。
赵如磨见小姑娘也没什么反应,又向老鸨交代了一番,向众人推说累了。众人少不得笑闹,说“不如今夜成就好事”之类的,赵如磨一概摇摇头,背了手慢慢地走了。
秦淮之地,气候温润,即使冬天也是鲜见雪的。但是也有秦淮最好的时节还是春日夜。赵如磨心情不虞,特意捡了大冬天与一群狐朋狗友跑到秦淮散心。所以赵如磨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路上的时候,正是冬夜二更时分,寒风萧瑟,路灯昏暗。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恩公留步。”
赵如磨从来都不是什么心善的人,鲜少做过什么善事,从没有人叫过他“恩公”,所以他听到这一声叫唤,基本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叫他。等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赵如磨才回过头看,原来是之前那个小姑娘。
“恩公。”小姑娘显见是小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作了个揖:“恩公,还不知恩公姓名。”
赵如磨温和地问:“你要知道我的名姓做什么?”
那个小姑娘回答:“恩公救小女脱离苦海,小女知道了恩公的姓名,必定做成牌位,日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恩公一生平安。”
赵如磨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端详这个小姑娘的脸色,果然比刚才惨白的脸色好看多了,眼中也多了一股神采。心情轻松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回答:“你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么?我不过因着眼下年纪小,心肠软,才见不得这些事。等许多年过去,还不是和他们一般货色?你要知道我的名姓做什么?”不值得。说完依旧回转身走了,留下小姑娘一人在路灯下愣愣地站着。看破了秦淮的虚妄,赵如磨第二日就搭客船离开了金陵。
卫微听完这段叙述,调笑道:“想必这位姑娘自蒙你搭救之后一心想要报答你,日日念叨着你也说不定,这许多年过去,小姑娘也该出落成大姑娘了。你若是有心去秦淮寻,说不定有一位貌美如花的佳人在苦等,不是可以比拟沈括的沈园旧事吗?”
沈括的沈园旧事是前朝的一桩旧事,如今已写成话本流传下来,赵如磨和卫微两人在南山时一起读过话本,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可是赵如磨不知道卫微这时候提起这茬,有什么用意。沈园旧事深究起来其实和赵如磨的事不像。沈括是前朝名人,留下了一部可与《水经注》媲美的著作。他生性耿直,在朝中混不开,宦海沉浮了许多年,有一次在姑苏看中了一处宅子,付了钱买了下来。同时还看中了一位民女,下了聘打算纳为妾。没来得及成礼就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之后二十年过去,沈括老了,有了告老还乡、终老一处的想法。再次去了姑苏,那宅子竟还在,没有易主。再去打听之前相中的女子,早已另为他人妇。不禁时分感慨,之后沈括将那园子命名为沈园,一直住在沈园直至终老。就是在沈园里,他写下了那一部著作,同时将此事写在一篇散文里,命名为《梦忆》。后世看了这个故事莫不唏嘘。
赵如磨不知卫微提起这茬是何用意,这个故事充满了暮年时回首往事的沧桑感,之前两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哪里能体会个中滋味,就这个故事发表了很多看法,赵如磨不想回想那些稚嫩的言辞,愤愤地看着卫微,心里想着:便是要成就一番佳话,也要是和心上人最终在一起才能称之为佳话的吧?我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和不相干的人什么干系!
卫微故意提起往事,的确是为了试探,看到赵如磨满脸不赞同地看着他,心中窃喜。赵如磨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神太悲愤,像是苦苦追求什么而不得,其中还有不得之后对整个世界的怨望,以及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怨望情绪的伤害而生出的嘲讽。就好像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都是这个世界的错。是因为此世冰冷无情,而不是因为我怯弱无能。
卫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如磨的眼神中看出这些来的,但是他瞬间被这怨望、悲愤以及嘲讽击中,一时感同身受,但更多的是对这个被伤害的人的怜惜,脱口而出:“你难道觉得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吗?”回报的是赵如磨更加诧异地瞪着他。
的确如此。赵如磨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最终是他看出来了。可能是因为两人知根知底,赵如磨在他面前更少地掩饰情绪,更少地装模作样,更少地忌讳。因为掩饰也没有用,掩饰对方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索性不掩饰,更多地说出了真心话,然后就被这个昔日的知己看出了端倪。是的,他对往事耿耿于怀,他对世界充满怨怼,端平十二年之后,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更不好相处,因为他浑身散发出戾气。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看出来了又怎么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赵如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玩笑话将此事掩过,但是高亢的情绪使得他没有玩笑的心情,他用尽所有气力才能保持自己不在人前失态,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今日是霜降,古语有“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之说。河间这个天气,往年十月就该飞雪了。今年格外暖和,但是霜降的夜晚寒风凛冽,两人衣着单薄,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也不说话。大风迎面扑来,赵如磨冷得打了个寒颤,似乎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天冷了。”
“嗯,你要多穿些,注意保暖。”卫微应了一句,状似随口提道:“我打算明天去拜访刘氏。”
“什么?”赵如磨好像吓了一跳,诧异地问。
卫微以为他没听清楚,解释道:“你不是说姐姐的案子缺口就在刘氏的供词吗?既然这样,我首先要探的当然就是刘氏。”说完看到赵如磨仍然一脸诧异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奇怪我拜访的是刘氏,他奇怪的是我会去拜访刘氏。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会做点什么,在我三令五申要查许家的案子之后。卫微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在他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赵如磨对卫微的解释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提起了另一件事:“不知老爷子身体怎么样?我理应去看望,不如就明日吧,还劳烦你说一声。”
卫微疑惑地问:“爹爹没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你还要去问什么?”
赵如磨在心里笑了起来,果然人太熟容易尴尬。他的确是有事要去问卫员外,有意避开卫微,觉得直说不太好,临时想起卫员外一直咳嗽,就以此为借口,没想到被一眼看破,还被卫微这个没心眼的一眼道破。
赵如磨但笑不语一直看着卫微,卫微马上反应过来,自个儿这么说破别人的说辞好像不太好,亏的是赵如磨,若是别人,不就把人得罪了?于是应道:“好,我提前会和父亲说。既然你明天来,顺便也去我的书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