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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阏氏 ...

  •   皇帝在未央宫歇息,不知左麟答复如何,一时只觉身在冰火两重天。正惶惑时突然得到密报:长信宫地牢进了一个陌生女人。

      皇帝联想往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一份新鲜出炉厚厚一叠资料出现在案上。皇帝花了三个小时将密报读完,往长信宫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了无人烟。皇帝至孝,长信宫伺候的宫人比未央宫还多。这个时辰不见人,显见是得到特意吩咐。

      皇帝没有放缓脚步,到偏殿门外时,里面隐隐绰绰两个人影,一个男子站着,看衣着身形是张太后,一个女子病怏怏地躺在榻上,看来已经从地牢提了出来。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他们似乎说的差不多了,只听见女子清冷的声音:“我想要,有一天,我们能够光明正大在一起。”

      “所以你抛弃我!”太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完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制,这笑声如此凄惨,似乎连鬼神都不忍听。

      “你竟敢来,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吗?”男子的声音。

      “你想要我的性命,拿去便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似乎半点也不犹豫。

      太后瞪大了双眼,似在犹疑。

      “若是不想,我来陪你。”女子慢慢地接了一句,似乎无比惆怅。

      之后再听不见声音。

      皇帝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着:听闻不孝之子,死后堕阿鼻地狱,永无宁日。女儿到底是如何不孝,竟让爹爹伤心至此?推门进去。

      张太后似乎没料到门外有人,有那么一丝诧异,见是亲女,招手:“皇儿,你来。”

      一旁的女子年约而立,依稀可以从脸上看出年轻的时候必然是流光溢彩的样子。身形瘦削,着宽大长袍,容色间仍有留有牢狱之灾的痕迹,恹恹地倚在塌上。听见声响,连头也没抬,一贯清冷神色,眼中是阅尽千帆之后的倦怠,似乎什么也不值得她看一眼。皇帝心想:是了,果然是她。这似乎见过世间所有荣华却不放在心上的眼神却是装不出来的。

      皇帝信步走到太后身边,还把握不准应该说,“此人是谁?如何不引见一二?”还是别的什么,就看见太后揽了自己,对着女子说:“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你看喜不喜欢?”

      女子终于大惊失色,面露悔恨,声带愧疚:“卿卿,我……我不知道。”

      卿是太后闺名,若不是女子此番唤出,恐怕世人早已忘记,无论是张贵君还是太后,都是有名字的。

      张卿轻“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难道你知道了,就不会走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皇帝听了两人对话,浑身绷紧,犹坠冰窖。一时间想起许多事,加上来之前看的密报,都串联起来,豁然间明白:原来如此!

      先帝当年在众多姐妹中独爱自己,甚至不惜立为太子,是因为先帝以为自己是她和最爱的男人的孩子;张太后一意以自己为先帝后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先帝的孩子。

      张卿惊讶地发现皇帝并不惊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不动声色:“此刻知道的,之前早有怀疑。比如你对先帝恨之入骨,却真心疼爱她的女儿,不是很奇怪吗?”

      当年的事,不知湮没在何处。而故人,早已零落在天涯。可能仅余的幸存者,就剩屋内这两位。

      张卿出身世家,未出阁时颇有才名,被皇帝一纸诏书召进宫中。却不料皇帝不喜他倨傲,进宫三年无幸。宫里那起子小人,惯会捧高踩低,张卿那段时间为自己的性子,颇吃了些苦头。

      海棠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时节张卿独在深宫,受了一些气。女子突然出现,说是来服侍他的,他心中有气,便发在这个下人身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却回答:“女子无名,还请贵人赐名。”

      张卿看到身旁开的海棠,随口道:“那就叫海棠吧。”

      女子也不恼,看起来还颇为高兴,一点儿也不在意以花为名失了女子气概。

      过了一段时间,张卿明白过来海棠是真心为他好,心中后悔,执意要将她的名字改过来。海棠却说:“我本来没有名字,如今有了名字,且是贵人取的,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觉得不好?”执意不改,张卿也无奈何。

      且她这话说的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张卿以为是因她身份低微,不便再提。后来才知晓,因她本是胡人,只有胡名,没有汉名,自然算得上是没有名字。且她母亲是匈奴的单于,父亲是王朝和亲的帝卿,生下她就死了,她的相貌随了父亲,是以没有人看得出她原是胡人。

      皇宫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皇帝又对张卿不闻不问,是以一开始张卿的日子很不好过。海棠来了以后,两人做个伴,连明枪暗箭也少了。久了,张卿便明白过来,住处的用度再没有短缺,其他侍君的宫人再没来找茬,都是海棠的缘故,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上元节的时候,海棠亲手为他制了花灯,都是他喜欢的样子,悄悄地带他去河边放灯、许愿。

      海棠待他,在任何方面都温柔细致、体贴周到,且望着他的目光,温柔缱绻,深情款款间杂着隐忍克制。张卿孤傲敏感,对人的真心与假意向来分的清楚,有时甚至在海棠望着他的时候,面红耳赤。

      如此几年,张卿又不是木头人,倾心于她也是当然。

      后来,张卿想起旧事,还是海棠在的那几年他最快乐。那些年就像是向老天偷来的一样,他不记得自己是皇帝的侍君这个身份,爱的人在他身边,且只有他们两个人。最苦恼的事情是她像个木头似的,不知道说些好听的话讨自己的欢心。

      那些日子太美好,事事顺心,美好的像梦一样,于是梦醒了。

      她永远在这里,为他挡去了多少明枪暗箭,栽赃嫁祸,然后有一天突然消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除了腹中胎儿。

      海棠不告而别的前一天对他说:“我想有一天,我们能堂堂正正在一起。”这是海棠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他那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之后也一直不知道。

      海棠消失之后,他四处寻找,却被告知从来也没有人被分配到他所在的别院。

      之后皇帝莫名对他感兴趣,他生下与海棠的孩子,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他把自己的孩子扶上帝位,海棠寻了来。

      直到他将海棠打入地牢,又不忍心,将她放了出来,有意将当年事问个明白。新帝碰了进来,到了此刻。

      张卿盯着海棠,问:“你当年到底是为的什么走的?”

      皇帝却突然开口:“单于七年统一草原,七年生聚;莫赫尔部十数年间驰骋草原,无人可挡?一朝身死,诺大家业瞬间分崩离析。如今现身长安,敢问何意?”

      海棠似乎好不惊奇皇帝对她知根知底,问:“陛下知道多少?”

      皇帝见张卿楞在一边,无所谓地说:“差不多的都知道了。你是上一任莫多单于之女,生父是我朝帝卿,生下你后就殁了。莫多单于多女,你无所知名。不知是什么缘故来到中原,来到父亲身边,又为的什么离开。先帝十年,你于草原崭露头角,杀掉了所有的姐妹,继任单于,封号莫赫尔。你久不在草原露面,那些首领如何能服,自然一个个叛逃。你花了近七年的时间整合草原,铁血手腕,不惜屠了不降的阿勒族,阿勒河为之变赤。最终使草原所有部落,以你为尊。其后七年,你亲自挑选牧场,寻找水源,与我朝求和,为草原求得安稳。又变名姓,教礼仪,学官制,散播王道。七年时间使得草原人一改从前,却惹怒了各大部落首领。那些人恨之欲你死。果然,去年末听见你暴毙的消息。说来也奇怪,你纵横草原十数年,王帐里愣是没一个男人,死后也无人继承。于是莫赫尔汗国就此分崩离析。却不想原来你竟还活着。寡人于年初使使出使匈奴,你就是那时跟着使团混进来的吧?单于,寡人说的是也不是?”

      “单于这个称呼可不敢再担待,唤我海棠就是。” 海棠神情复杂,坦言,“我只是倦怠了。我当初以为必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能不负这个姓氏,才能和我爱的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结果不是,只是在蹉跎岁月罢了。既然草原不值得我留恋,为什么不回来?我总是要回来给个交代的。”

      “你们有话说,我去看看窗外海棠。”皇帝说罢往殿外去。

      张卿直勾勾地盯着海棠:“你说,你当初为了什么要走?”

      海棠低下头:“我以为我有一天能把你抢过来,我们能堂堂正正在一起,然后我失败了。”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是:我若是惦记别人的夫郎,就是将此生投在鸩毒之中了。

      张卿看着海棠,这些年的风霜并没有磨损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丝沧桑的意味。张卿怔怔的想:我爱上的人,为求一个心安,能将心爱的人留在炼狱,头也不回,如此狠心;在家乡驰骋数十年,没有别人,再弃富贵荣华、滔天权势于不顾,一朝归来,将性命交到爱人手中,任他抉择,绝对不心生怨怼,如此痴情。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会爱上这样的人?

      张卿想了又想,突然扑到海棠怀中,忆起这些年过的日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后此刻大哭了起来。海棠笨手笨脚地摸摸怀中人的秀发,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卿将这些年的委屈隐隐哭尽,一丝睡意来袭,感觉身边人起身,下意识问:“你去哪里?”

      女子俯下身,长发散落在绣花锦被上:“去见我们的女儿。”

      皇帝迎风而立,正凝视殿外盛开的海棠花。女子一出门就望见年轻的帝王的背影,不禁驻足凝望,边看边赞叹:果然是我的女儿,如此人物。

      皇帝听见有人出来,也不回头,问:“父亲最爱海棠花,你可知道什么缘故?”

      也许是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中冷宫唯一盛开的海棠花。

      也许因为我名海棠。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海棠先问。

      “转眼就是盛夏,太后年事已高,宜去邺城避暑。”皇帝避而不答,只是说了一句。心里想:便是没有这一层关系,父亲见到你这样高兴,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惹父亲伤心,何况有天理人伦这一层在?

      是了,长信宫处在皇城,人多口杂,不比邺城清净。海棠笑了起来,问:“陛下不在太后身边尽孝,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天下悠悠之口说的是寡人的意愿;群臣言官舆论道的是寡人的意志。且邺城避暑实有益于太后,寡人却怕些什么?”

      “单于既已身死,若是让寡人听见什么死而复生的消息……”皇帝又说。

      “陛下不知,草原与中原轮回的说法不同,草原人身死魂灭,绝不会有死而复生的传说。”海棠保证。

      皇帝心里想:世间男子多痴情,父亲等了这些年,好歹等到了一个结果。

      母皇崩的时候死不瞑目!等着我的又会是什么?

      两相无话,相对无言,皇帝甩甩袖子,抽身走了。

      海棠回到殿内,原来张卿得知她们母女对话,再睡不下,直到女子归来,立马紧张地问:“你们说了什么?”

      “她怕我再次辜负你,净威胁我来着。像小猫似的。”

      “啊,这孩子……”

      海棠摇摇头:“我们的孩子,我喜欢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只是如今她贵为天子,我身无长物,可没什么能讨她欢心的。”

      两人再说了一会子话,张卿今日心情大起大落,早已乏了,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哄得枕边人熟睡之后,海棠喃喃自语:“她不相信,对我来说,世间上没有什么比你和我们的女儿更重要的了。”说得这样轻,连草木虫鱼都没有听见。抬眼望了望窗外,正是天心月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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