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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替换章 ...

  •   我立即蹲下来以防自己遭到射击,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拉法尓,伊娃,你们在哪儿?”
      然而回应我的仅仅是枪林弹雨的交织声,没有听到任何可辨认的呼喊。
      我的神经犹如被狂拉猛拽的橡皮筋一样乱跳不止,呼吸攥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我不相信拉法尓和伊娃已经死了,可是这种担心让我整个人已经彻底慌了神。我头晕目眩地向四处张望着,突然在烟雾中瞥见了一道黑影,可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是谁,便突然感到胸口一痛,仿佛是一股热热的岩浆从胸骨里穿过去了,将我的呼吸骤然凝固住。
      一声轻蔑、飘渺的冷笑响起的瞬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坠去,视线被抛到天上。那个瞬间,时间节奏好像放慢了好多拍,我看见落叶从半空中异常缓慢地飘落,烟雾犹如有形的云霾般逐渐扩散,红色的液体飞溅到空中——我猜想那是我生命消逝的形态,和我的血。
      然而我感觉到不到任何痛楚,仅仅是看见头顶的天空黑沉沉的,就那么朝我塌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感觉到身体在半空中漂浮着,又好像在随着波涛起伏,我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却依旧看到了一丝亮光,于是我挣扎着向那个方向扑去,像一只飞蛾般奋不顾身。
      我向下坠落着,周围逐渐不再是一片黑暗,而缓慢地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房间。我看见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绕着我,接着我看见了许多稚嫩的面孔,我似乎看见了年幼的达文希,拉法尓,还有像小公主一般的伊娃。他们未成形的脸部轮廓带着岁月无法掩藏的痕迹,我相信那就是他们。
      我张嘴想要发出呼唤的声音,胳膊就猛地被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冰冷的手掌抓住了。一道非常亮的灯光照在了我的脸上,使我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皮却被强行扒开了。
      一个陌生的人影弯下腰,凑近了我的脸,认真地盯着我的瞳仁,一字一句地道:“漂亮的小家伙,看来只有你的体质是最适合的。真是……绝佳的鱼饵。”
      什么意思?
      我的心底蓦然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慌,不禁趔趄着向后面退着,猛地跌进了一片湿润黏腻的东西里。我向下看去。那是一大滩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血泊,我扭头望去,竟看见几个人血肉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他们熟悉的脸仰面朝着我,死不瞑目地大睁着眼睛。
      “啊——啊!”我抱住头颅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叫,一下子挣脱了梦魇,眼前是一片黑暗,只从眼缝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丝亮光。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闷得厉害。我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却立刻有另一个不算柔软的东西覆盖在了我的眼皮上,不禁又吓了我一跳。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索着脸上的东西,那是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一只蹼爪。
      是阿迦勒斯!
      我立刻坐起身来,却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脊背被稳稳地托住以后,脸上的手才缓慢地撤开。我眨了眨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并不算刺眼的光线,阿迦勒斯的轮廓在我的视野里清晰起来,我嗅到一股沁入心脾的异香,这使我从梦魇残留的极度恐慌中缓和了几分。
      可我又立刻记起了在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我颤抖着手抓住阿迦勒斯的双肩,声音嘶哑地问:“你有没有看见拉法尓和伊娃?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一男一女!”
      阿迦勒斯沉默了几秒钟,摇了摇头:“No…”
      我的胸口越发疼痛起来了。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梦魇正在快速地从记忆里退去,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梦见了什么,可唯一挥之不去的是拉法尓和伊娃满脸血泊的样子,我不相信这是个可怕的预知的梦,可是梦境里的情景却那么真实,就好像将过去和未来毫无缝隙地拼接在了一起。而硝烟中无人回应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在暗示着我一切已成定局。只要假想一下和我情谊深厚的朋友已经惨死,撕心裂肺的心痛感就足以将我折磨死。
      “不会死的……他们不会死的,不久前我们还在火堆旁立誓呢……”
      我用拳头抵住双眼,想压住湿润、疼痛的眼皮,自言自语地劝说自己。这时阿迦勒斯的蹼爪压在我的后脑勺上,使我无力的身体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抚摸一个孩子一样揉着我的头发,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击打在我的耳膜上,仿佛具有某种催眠的效果,使我突然一下子从极度压抑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我抵着他的肩膀,咬着牙,拼命忍着哽咽的声音。
      阿迦勒斯拍了拍我的脊背,他的脸色依然是阴沉的,举动却很温柔,好像在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无声地安慰着我,就像是一个父辈,这让我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耻于暴露人前的脆弱,我的自尊心忽然做起祟来,感到浑身难受。
      “停下,离我远点!”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阿迦勒斯。他抬起头来,似乎有点为我突然的情绪变化而有点困惑。他蹙起眉头,狭长、深邃的眼睛审视般地注视着我,这种眼神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而他则是一名对我颇为无奈的长者。
      我有点没底气。因为事实上是阿迦勒斯救了我的命,并且其实我在下意识地依赖他。但这是我一点也不想承认,也不想顺从的情绪。
      “我要去找拉法尓他们!”说着我撑着双臂便要翻身起来,可刚刚起身,胸口痛得就像被锤子打了一样,“见鬼……”
      我痛呼了一声,双手忽然被蹼爪攥紧了。
      我抬起眼皮,便看见面前的薄唇抿紧了,泄露出一点儿怒意,他垂下眼皮,把他的蹼爪轻轻按在我的伤口附近,示意我去看。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胸口,那里绝对是中弹了,应该是莎卡拉尓那个该死的女人击中了我。
      该死的,我是不是该庆幸她没伤到我的心脏!
      这样想着,我不自禁地摸了摸心脏处。弹洞处已经结上了痂,并且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只是这个枪伤不像其他伤那样能够快速愈合。我猜想我的骨头也应该受到了损伤,很有可能被打碎了一块,否则我不至于动一动胳膊都觉得疼。
      希望能快点长好,否则我压根没力气离开阿迦勒斯的巢穴。
      我下意识地朝四面望了望,这个洞穴似乎是悬在崖壁上的,而且不高。我从右面的洞口处能看见海面,月光从树影间漏进来,洒在岩石上,斑斑驳驳的。
      我心想这里通风,并且光照良好,虽然比不上房屋,但还算是个不错的居所,不如先在这儿养好伤,趁阿迦勒斯不在的时候再出去找拉法尓他们。
      我的胸口一阵发闷,连忙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梦魇里他们的样子。我相信他们没死。我攥了攥拳头,只是……
      难道这段时间必须要待在阿迦勒斯的巢穴里了,受他的控制了吗?
      我心情复杂地看向阿迦勒斯,而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似乎是为了防止我不安分地乱动,阿迦勒斯身下那条又粗又长的鱼尾卷着我的脚踝,就像一条缠住猎物的巨蟒。虽然我已经基本相信他不会吃掉我,或伤害我,但待在这个危险的猛兽的巢穴里,与他共眠,还真是令人不适的一件事。
      于是,我索性闭上了眼睛——装睡。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我偷偷侧过脸瞥了他一眼,那双平常幽光灼人的双眼此刻正闭着,睫毛上沾染的水珠顺着笔直的鼻梁滴下来,像一尊雕像般沉稳安静。阿迦勒斯似乎真的在睡觉,而且已经睡着了。我尝试把脚从那条重得要命的大尾巴下抽出来,可我的肚子却在此时发出了一串咕咕声。
      噢……该死的!
      我咽了口唾沫,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阿迦勒斯显然被我惊动,他睁开了眼睛,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嘿……那个……我……饿了。”
      他疑惑地将蹼爪伸到我的肚子上,按了一下。我眼巴巴地瞅着他,我真的饿坏了,而唯一获得食物的途径就是他。阿迦勒斯仿佛知道自己抓住了我的软肋一样,瞧着我的神态,促狭地勾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这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大海豚,而他却换位成了驯养员,这只人鱼喂养我、驯服我,而我则要乖乖地依附他。
      这也太可笑了吧!
      我愣在那儿,肚子却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而且比上一次叫得还要响亮。
      “喂,你这家伙!”
      我涨红着脸,怒目而视,对方却咧开了嘴,鱼尾弓起来,纵身一跃便窜出了洞外,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经没入了黑暗中,只远远地响起一阵水声。
      我捂住闷疼的胸口,爬到洞口边缘想去看他如何捕猎,眼前却不由得一亮,豁然开朗。
      这个巢穴果然是处在岛屿外缘的一处峭壁之上的,只不过并不高,阿迦勒斯纵身一跃就能上来,而且它的周围还有许多相接的礁岩,像阶梯一般直达海面。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月光洒在海面上泛出粼粼波光,与星光漫布的天穹天衣无缝地连接。
      海风从底部倒灌而上,将我的衣衫和头发撩起来,恍若飞翔。月轮离得如此之近,好像伸手可触,让人犹如置身广阔的宇宙中,脚踩一座飞船,流浪于漫漫银河国度里。
      目睹这样壮观、神秘的美景,我不禁感到心旷神怡,一时间忘却时间,忘却自我,沉浸在这个浩渺的世界里。直到一道利箭般的黑影骤然冲破海面,我才突然回过神来,看见那半人半鱼的矫健身影在月轮的光辉中划过一缕优美的弧线,落水时激起一片星辰般四溅的水光,却仿佛不是扎入海里,而是直接扎进我的心底,激荡起一阵无法平静的波浪。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管中有种奇怪的冲动膨胀起来——
      我立刻缩回了头,深吸几口气。
      否则我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跳进海里,与阿迦勒斯同游。
      我应该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探查一下洞穴里的地形,为以后的脱身提早做准备。这样想着,我摸索着一步步向洞穴内走去。
      洞穴深处漂浮着不少萤火虫似的浮游生物,散发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光团,起着良好的光照作用,使我得以看清阿迦勒斯的巢穴的构造。洞穴的中心有一个凹下去的大坑洞,里面充满了流动的活水,犹如一个天然大浴池,我猜想底部应该直达大海的,这也许是他平时睡眠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从它的边缘绕过去,在左侧发现了一个入口可供半个人通过的次洞,它就像个椭圆形的窗户,但是它的里面不深,一眼就能看清楚,这是个没有其他出口的死洞。我不禁注意到里面似乎放置着一堆东西,便好奇地探进半个身体去看。
      立刻,我惊讶地发现这全是一些属于人类的物品。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罐装的香油、大颗的珍珠、价值不菲的象牙制品、红酒、白酒、啤酒,这些东西都是过去亚欧贸易中常见的货物,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航海中常用到的用具,有不少都是过去使用的,例如六分仪和羊皮制的航海地图,年代最久远的居然有一个十八世纪才见得到的那种单筒望远镜,还有一个像是从船上硬生生地掰下来的舵轮!
      我的老天,我正为我看到的东西感到不可思议之时,我竟然又看见了一本残破不堪却十分厚实的英文字典——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阿迦勒斯会运用英文的原因。
      他还真是一个好学的人鱼……
      我随意地翻开这本字典,看见里面一些单词被圆珠笔划上了特殊的记号,还有一些写在空白处的文字,这一定是以前使用过这本字典的人留下来的。我翻了几下,能辨认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许多笔迹。我不确定这是来自哪国的语言,因为写得实在太凌乱了,落笔比我还要狂放,而且经过岁月和海水的侵蚀,实在难以看出来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把它藏进了裤兜里,因为也许这里面就记录着上一个遇见阿迦勒斯的人的一些事情,我感到非常好奇。
      这些东西足以证明阿迦勒斯的年龄至少在300岁以上,这些东西便是他漫长的海洋生活的证明,是他带回来的一些战利品,或者,是纪念品。
      而我,可能并不是他带回巢穴里的第一个人类朋友……那么,之前的人类呢?他,或者她,或者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被他吃了吧?
      我胡思乱想着,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些念头。翻完字典,没发现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又观察起这个洞穴来。这个洞穴的深处似乎还存在其他的入口,可正当我打算退出身处的小洞之时,洞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我立刻意识到是阿迦勒斯回来了,便急忙地退出来,谁知刚退到水池边,阿迦勒斯的身影已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洞口,我的脚下一滑,不禁趔趄着栽了进去。
      我慌得呛了好几口水,正当我从水里扑腾着爬上来时,抬头便迎面对上了阿迦勒斯的脸,差点吓得我又栽回去。幽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阿迦勒斯的神色,我因为刚才翻看了他的私有藏品而感到一阵恐慌。
      我知道他一定发现了我刚才的行为,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触怒他,以至于他的蹼爪探到我的颈后时,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害怕他会一把掐死我。
      “你……想……逃……走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想。
      “不要……逃走……”阿迦勒斯咧开嘴,白牙森然,语气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我的脊背一凉,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他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从背后抽出几条鱼来,看外表似乎是三文鱼一类的鱼,属于营养价值很高的食物,而且听说肉质很嫩。
      饥饿使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不禁看着阿迦勒斯用蹼爪将鱼开膛剖腹的动作发起愣来,直到他撕下一长条鱼肉递到我嘴巴边上,我才如梦初醒。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吃熟食绝对不可能了,我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食物接了过来,试探性地咬下一口。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入口的鱼肉并没有预料中浓重的腥味,只有一点儿淡淡的海水咸味,咬下去还有点儿甘甜。这下子我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地将阿迦勒斯带来的几条鱼都吃了下去,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正在我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的时候,忽然从洞外传来了几声悠长的鸣叫,我闻声望去,竟然惊愕地看见海中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许多条人鱼,他们在水中露出脑袋,不知道为什么都仰望着我和阿迦勒斯,宛如在期待什么。
      Chapter 27 异变
      他们在期待什么?
      我满腹疑问地望着底下,人鱼们纷纷探出上半身,我惊讶地发现这一群全是雄性人鱼,他们高挺着结实的胸膛,仰着脸,望着上方。
      而身旁的阿迦勒斯则向洞外探出了半边身体,居高临下地低下头,薄唇微启,神态颇有些倨傲地发出了一声沉重、雄浑的低鸣,简直宛如海战中用来传递信号的号角一般令人震耳欲聋!
      我被震得一下子呆住,眼见底下的人鱼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号召,忽然间神态亢奋起来。他们纷纷朝月轮一跃而起,冲向夜空,化作无数道交织的闪电般的弧光,发出了或粗犷或高亢的、长长短短的、节奏急促的鸣叫,与海风、海浪声揉在一处,仿佛组成了震撼人心的命运交响曲。
      我的耳膜在鼓动,神经在突突直跳:这就是传说中人鱼的歌唱?
      不得不说,跟我想象中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没有魅惑,没有妖娆,而是像狂风暴雨般激荡澎湃,充满了原始狂野的力量感。
      这歌声让我仿佛看见这些凶猛、美丽的生物穿梭在深邃、广阔的海洋中,在暴风雨中与天敌追逐厮杀,在海浪中捕猎,甚至围攻人类的船只的情景。
      只是此时他们在歌唱什么?难不成是因为阿迦勒斯带回了我吗?这是所谓的人鱼的“典礼”,他们在为他们的首领带回了一个人类朋友而庆祝?
      太荒唐了吧!
      我的眉头拧作一团,正在这么想之时,便看见那些人鱼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跳跃,他们中的一部分来到了洞穴底部,闪烁如群星的眼睛向上望着我们;而另一部分则靠在了海面上那些或大或小的礁石上。
      我正奇怪他们要做什么,下一刻就看见人鱼纷纷跃出水面,乘着波浪在空中交错,旋转,修长优美的身体在月光下交织成一道道璀璨的弧线,宛若精灵在夜空中飞翔,这是一场绝美的人鱼群舞的盛典!
      那种奇异的冲动再次胀满我的每根血管,让我已经快要克制不住,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加入……我们……”
      阿迦勒斯的低吟突然在我耳畔响起,旋即我的胳膊一紧,被他攥住,他的鱼尾弓起,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挪到了洞穴里那个被海水注满的坑洞里,纵身一跃!
      刹那间海水浸透了我的全身,我随着阿迦勒斯迅速沉入坑洞的深处,往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坠去。我满以为自己会被溺死,因为我压根没来得及憋气,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窒息,或者呛水的难受感。我的耳后在压强下有些疼痛,那儿好像裂开了两个小小的口子,水流从我的口鼻进入,自动过滤出空气供我呼吸,又从那两个小口子里溜出去。
      是腮。
      可我怎么会长出腮?不,这不可能!可怎么解释我能在水里自由地呼吸?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迅速下沉中,海水的压强挤压着我的大脑,令我的思维一片混乱,我甚至觉得我依旧处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可这一切又如此真真切切。
      我睁开眼睛,目光穿梭在深蓝的海水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发现岛屿的陆架上嵌着一艘巨大沉船的尾部,它静静地悬在那儿,埋葬着它的秘密沉睡在此,不知道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最终变为了这里的一部分。这也许是探索人鱼岛的先人们留下来的痕迹。
      他们去哪了呢?也一同沉入了海底?
      随着我们的下沉,沉船越来越近了,我逐渐看清,这是一艘上个世纪的蒸汽驱动船,它的外部保留着残破的大轮子,它的窗户样式是属于东方的,船体表面上也残留着一些东方的花纹。我猜测这艘船也许是来自中国或者日本的,会不会是真一先生的朋友,那个失去儿子的老妇年轻时遭遇海难的那艘船呢?
      我这样想着,不禁生出一种想一探究竟的念头。
      “阿迦勒斯!带我去看看!”
      我在水里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吐出了一大串海水,他带着我游动的方向折了个弯,从沉船边错了过去,海水的压强随之减小,我们向海面上迅速升去。
      隐隐约约地,我能望见头顶摇晃散碎的月光。阿迦勒斯带着我像一注冲向高空的喷泉那么快,好像在径直往遥不可及的月亮飞去。突然之间,伴随着一阵哗啦的破水声,我们真的跃向了高空,海面上的气流宛如龙卷风般席卷而来,巨大的月亮向眼前迎面压下来,我几乎感觉我的鼻梁都贴近了它的表面,呼吸刹那间悬到了嗓子眼,令我不禁惊叹地“啊”了一声。
      声音随着身体落回海面而消散,可立刻我们又重新飞向高空,这一次比上一次跃得更高更远,阿迦勒斯甚至在空中翻了几个旋,翻腾起海浪与四溅的水珠环绕在我们周围。我意识到他在带我做着那样惊人的腾跃。月光在被海水模糊的视线里看上去好像虚幻、迷离的酒瓶玻璃,我在这种飞翔般的腾跃中感到天旋地转,却又体会到灵魂从身体中喷薄而出的极致自由。该死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的感受,新奇、惊险还是……梦幻?
      我确定此刻也许会成为我有生之年里,最难忘的记忆。
      假如我将来离开这座人鱼岛,也会毕生无法忘怀。
      我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当然,用我仅存的理智判断的话,极有可能是我上升的肾上腺素造成的错觉)——迷恋上这种在大海之中自由遨游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在阿迦勒斯将我放到一块礁石上时,我忽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双手,如遭雷劈。我的指缝间生出了一层薄薄的蹼膜,在月光下反射着潮湿的光晕,然而这一次并不是做梦或者幻觉,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阿迦勒斯,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抽出双手,盯着自己的指缝,无比震惊地喃喃着,眼前突然一黑。
      “The first change…will come.”(第一次转变即将来临。)
      在彻底失去意识昏过去之前,我感到他的蹼爪抚到我脸颊上,那双狭长的眼睛盯着我,咧开嘴,低低地沉吟。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双腿传来一阵强烈的异样感,又疼又痒,好像在被数千只蚂蚁侵蚀着,又仿佛是新生的皮肉在骨头上生长,那就像是荆棘在突破我的肤表,竭力向上挣扎着生长。
      我吃疼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撑开沉重的眼皮。头顶的月亮近在咫尺,在水光里看上去像是支离破碎的玻璃球,因为我的双眼无法聚焦,视线随着不堪重负的脑袋摇摇晃晃。我眩晕得厉害,有点想吐。
      我辨认得出上方压制着我的黑影是阿迦勒斯,张嘴想要喊他,可嘴巴却如失声般什么也发不出来,双腿越来越剧烈的痛痒感使我下意识地向下望去——
      老天,我看见了什么?
      我的双腿上生出了一层银灰色的鳞片,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我的皮肤上,乍看上去就好像一条鱼尾,我的双脚尚在,脚面上却长出了两片扇状的蹼膜,长长地垂进水里。
      我仓惶地抬起眼看了阿迦勒斯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什么神色,便再次晕了过去。
      黑暗从四面席卷而来,周遭仿佛起了浓雾般,一切都顷刻间消失了,没有月光,没有大海,没有阿迦勒斯。身上的疼痛竟然消失了,我的身体仿佛在向大海深处沉坠下去,然而我知道我只是陷入了梦魇里。
      我努力折返方向向上游去,却感到一股力道攥住了双脚,将我往下拽,拽,拽……
      身体猛地一沉,眼前刹那间出现了光亮。
      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置身在一个幽深的玻璃走廊中。巨大的游鱼与半透明的水母从我的四周掠过,拂下斑斑驳驳的水痕光影,它们看上去那么近,近到伸手可触,与以前隔着玻璃看的时候要真实得多。我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迷茫地伸出手去,却碰到了一层玻璃。
      可它并不是隔在我与游鱼之间,而是隔在我与走廊之间。我正身处在玻璃观赏池内,犹如一只海豚。
      喂,喂,怎么回事?
      我大喊起来,回应我的却只有平缓的水流声。
      该死的,我这是在哪儿?
      我用力地推了推这堵隔开我与外界的透明界限,感到它坚不可摧。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间,透过玻璃上的反光瞥见了一双幽暗的眸子。那是阿迦勒斯!本能驱使我立即凑近了玻璃,却一下子为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阿迦勒斯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他下半身那长长的鱼尾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的、被包裹在皮裤里的人腿。透过玻璃的反射我立刻看清了自己的模样,我的双腿被包裹在长长的银灰色的鱼尾里,扇形的尾鳍随着水流缓缓起伏着。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他则皱着眉深深地注视着我,手掌按在玻璃上似乎妄图碰到我,用力得指腹发白,血管暴凸,又慢慢攥握成拳,重重地砸在玻璃上。
      “噼啪”一声,数条裂纹扩散开来,玻璃轰然粉碎,眼前的世界立刻又重归入黑暗里。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张开五指,抓住的却只有空气。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当意识回归身体的刹那间,我立即坐起身来看向自己的双腿。
      还好,什么也没有。
      我的双腿并没有变成什么鱼尾,它们好端端地健在,皮肤也如原来一样是光滑的人类皮肤,而不是一层鱼鳞。接着我又敏感地翻看着自己的双手,确认指缝间没有蹼膜后,我长嘘了一口气,上下把双腿摸了个遍,像一名差点被截肢的病人般激动地亲了亲自己的膝盖,冷汗涔涔。
      谢天谢地,我的身体并没发生什么诡异的变化。
      之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思绪错乱不堪,仔细回忆着之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张望着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阿迦勒斯的巢穴里。
      也许我从未离开过这儿,从人鱼的奇怪仪式开始就陷入了虚幻的梦境?揉着额头,我却又不敢确定,因为阿迦勒斯带着我在海上腾跃的快意,身体生长出人鱼的特征所带来的痛苦,都太过真实了,它们混杂成一种矛盾的感受,现在尚残留在我的四肢百骸里。
      如果真的发生过,一定有什么痕迹留下的,要么就是我的大脑真的出了差错。
      这么想着,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后,整个人一僵——
      耳垂后面分明有道细小的裂口,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水迹。这使我立即忆起当我被阿迦勒斯带入海中时,海水从这里流出去的感觉。这就是我的身体的确发生了某种奇特变化的证据,它的存在一下子把我的侥幸心理击得粉碎。
      巨大的惊愕感压迫着神经,使我几乎窒息。我深吸了几口气,抱住脑袋,用力地揉太阳穴以防自己因为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而再次晕厥过去,并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
      是的,我的身上出现了人鱼的特征。在片刻前我看见自己生出了蹼爪,腿上长满了细鳞,我的耳后生出了腮(假如那个东西真的是腮的话),能在水中自由呼吸。用生物学的术语来说,我的身体变异了,换而言之,我的基因发生了突变。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断回想着《基因生物学》上的一段话:基因突变是生物变异的根本来源。引起基因突变的因素很多,可以归纳为三类:一类是物理因素,如X射线、激光等;另一类是化学因素,是指能够与DNA分子起作用而改变DNA分子性质的物质,如亚硝酸、碱基类似物等;第三类是生物因素,包括病毒和某些细菌等。
      眼下只有可能是第三类!
      一定是阿迦勒斯造成的。他通过咬破我的皮肤,将含有人鱼DNA的唾液注入到了我的体内。他们的基因细胞是有剧烈侵蚀性的,就像病毒、细菌一样控制、改变、重组了我的染色体——也许是结构,也许是数目。该死的,不论是什么方式,这些鬼东西让我的某一部分细胞死去,被新生的细胞代替……
      The first change…
      所以,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吗?最终的结果将是被它们……同化!
      不不不不,见鬼!
      我站起来在洞穴里转了两圈,手指插进头发里,发丝里尽是汗液。
      该死的,我还想这些干吗?我压根就不应该思考这些理论,即使我写出举世惊人的论文也没有狗屁意义,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变异体样本,我没法拯救自己!我可不想变成人鱼永远留在这座岛屿上,我还想回到我的学校和父母的身边好好过日子!
      冷静,冷静,德赫罗!
      阻止变异唯一的办法只有注射能对人鱼细胞起遏制性作用的血清,我必须立刻离开这儿,越远越好,避免再与阿迦勒斯发生任何接触。我还有机会使身体恢复正常的,拉法尓他们身上也许带了蛇毒血清,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但是值得一试。
      此念一起,我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因为我再清楚不过慌张是无济于事的,此时唯一能拯救我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趴到洞口,向海面上望去,并没有发现阿迦勒斯在附近,他也许潜入海底觅食,或者在处理族群中的矛盾,但不管怎样,没发现他的踪迹使我油然升起了逃走的信心。
      转身来到了巢穴里那个阿迦勒斯放置收藏品的洞里,我拾掇了一些在丛林里生存必备的东西,而幸运的是它们几乎一应俱全——一把有点钝了的匕首,一只望远镜,古旧的罗盘,可以用来做武器的铁锚,尚未拆封的能消毒伤口的酒,打火石,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玩意儿。我把它们快速地裹进底下垫着的一块类似帆船旗子的布料里,并撕下几条布裹住身体,用一条裤腰带捆在身上。
      我看了看自己的“全副武装”,简直活脱脱像是被困住的鲁滨孙!
      好了,到最要紧、最关键的一步了。
      这决定了我能否逃出这个洞穴。
      我蹲下来,横下心来将头扎进了之前阿迦勒斯带我进入海中的水洞里,确认自己能够顺畅呼吸后,我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竟泛起一丝不舍,但随即便被没过全身的海水冲掉。我几乎是如同本能般地快速向深处游去,犹如一只敏捷的游鱼,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在海水中穿梭着,并循着光亮,转瞬间突破了水面。
      抹净脸上的水珠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海岸边,陆地近在咫尺,便连忙爬上岸去,拔出腰间的铁锚,警惕着岸上可能存在的掠食者,钻进了丛林里。我必须找一棵高一些的树爬上去,观察拉法尓他们和我们之前停泊的船只在哪儿。
      然而,就在我打算爬上就近的一棵大树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吼叫,我不由得浑身一震,甚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是阿迦勒斯追来了。我条件反射地就地一滚,将自己藏匿进了低矮的灌木从里,并摸到身体下湿润的泥土,不禁灵机一动,抓了两把泥抹在身上会散发气味的汗腺处、脖子、腋下,还有内裤上。
      多亏了阿迦勒斯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意识到在一定距离里他是靠气味寻找我的方位的,人鱼的嗅觉也许比鲨鱼的灵敏程度还要高,况且我的气味可能对于他来说格外浓烈,正如他身上的异香在我嗅起来的那样。
      我匍匐在阴影里,紧张地盯着海岸边,果然看见海中升起一个硕长的黑影,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了不远处的林间。他转头四处巡视着,显然我身上的泥巴起了良好的隐蔽作用,他找不到我了。顷刻间焦躁的吼叫声响彻周遭,仿佛近在耳畔,令我心惊胆战地捂住了嘴巴,连呼吸声也不敢发出来。
      Chapter 28 喂食
      “Desharow…Desharow!”
      阿迦勒斯咆哮地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阵阵犹如滚滚惊雷,他所过之处犹如龙卷风过境,连我身边的树叶也沙沙摇晃起来。也许是因为意识到吼叫只会将我吓跑,他忽然间变得安静下来,仰起那修长有力的脖子,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好像在细细嗅着风里包含的每一缕味道,试图在里面分辨出我的方向。
      我紧张无比地趴在阴影中,天知道我多想将身体整个埋进泥里。我无法确定他是否会闻到我的气味,也许,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我希望我的运气好一点。可想而知,阿迦勒斯有多么愤怒,他也许只是出去觅食,或者仅仅是去海里解决内急问题,回来就发现我逃走了,并且卷走了他的家当!
      假如我被他逮住,他会不会杀了我?
      正在这时,我突然感到脚踝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我的老天,三只长长的蚂蟥企图往我的小腿皮肤里钻,其中一只已经钻进去小半个头,那种疼痛像锥子扎肉一样刺骨。我简直想立刻跳起来把这些恶心的鬼东西甩开,但理智和经验制止了我。假如我现在动弹一下,哪怕是及其微不足道的动作,阿迦勒斯也会察觉,而且蚂蟥需要特殊的办法才能驱除,即使我现在跳起来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作用。
      我捂住口鼻,忍耐着疼痛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的阿迦勒斯。他转头嗅着海风,似乎并没有分辨出我的气味,岩石般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突然间弓起脊背,那长长的尾巴如疾电般迅速地扫在一棵树上,霎时间将它噼啪一声拦腰劈断,锋利的尾鳍在半空中划过,发出骇人的破风声,几乎擦过我的头顶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吓得我打了个寒战。
      老天保佑!别让他发现我!我把脸埋在胳膊上,以压抑自己颤抖的呼吸。空气中却传来阿迦勒斯低沉粗哑的鸣叫——
      “Desharow,you can not leave me!you will change……you will need me!”(你不能离开,你将发生变化……你将需要我。)
      我浑身的肌肉绷得更紧了。蚂蟥钻进皮肉的痛感清晰地扎在我的神经深处,令我的小腿抽搐起来。我一口咬住手臂,依旧一动不动,汗如雨下地坚持着。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我在心里默念着,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军训的那段岁月,顶着烈日的煎熬匍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而阿迦勒斯则是我严厉的教官。但该死的,被教官发现我不规矩最多也就是拳打脚踢一顿了事,被阿迦勒斯发现,我将一辈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和这座人鱼岛!
      也许是我的坚持起了作用,当我数到第十分钟的时候,阿迦勒斯的动静渐渐远去了。我不敢放松警惕,又稍微等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立刻去察看脚踝处。好伙计,这三只蚂蟥已经吸饱了我的血,半透明的腹部挂在我的皮肤上,还在拼命往里钻!
      我急忙脱下裤子撒了泡尿,用手接住尿液抹在小腿上。这么做虽然有点脏,但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尿液里含的盐分能刺激蚂蟥。我的手接触到这几个吸血鬼的瞬间,它们像被烫到了一般扭动起身子来,不一会儿就蜷缩着落到了地上,被我用铁锚碾死。
      周围不知道还有多少蚂蟥,凭我的生物学经验判断这一片都是泥沼,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儿。回到了刚才选中的大树旁,我利用铁锚爬了上去,坐在了一根又高又粗壮的树枝上,打开包裹,还好那瓶用来消毒的酒没有破碎。拧开瓶盖,我将酒浇在腿上,擦了擦被蚂蟥咬出来的血口,做了简单的消毒处理,并用布裹上。
      其实这么小的伤口没必要包扎,只是血液会传播我的气味,让阿迦勒斯迅速找到我的踪迹。所以身上的泥巴即使非常难受,我也不敢把它们弄掉。
      现在我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必须依靠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活下去。我的生存经验不像拉法尓那样丰富,但也算不上纸上谈兵,毕竟我有过很多次野外露营的经历,还有大量的生物学理论,这些可都能派上救命的用场。只要小心一点,不与阿迦勒斯正面相遇,回到船上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这样想着,我拿出那个完全是古董的望远镜,伸长脖子向四面的海上望着,很快,我竟然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正向西侧的海岸接近,那似乎是好几艘船,半空中还有几架直升机。
      我先是大吃了一惊,欢喜之中又夹杂着几分担心,因为我无法确定那是拉法尓他们找来的救援,还是莎卡拉尓那边的人,或者两方都不是。但是至少,这些驶来的船只是我获救的最大希望。
      我观察了一下它们离海岸线的距离,到达人鱼岛至少还需要一天的时间。
      必须尽快联络上拉法尓他们。在与莱茵他们发生枪战之后,假如……不,他们一定还活着,但绝不会还留在原地。他们此刻在哪儿呢?
      我转头向岛上四面巡视着,借着地理优势,我在镜头里发现了一簇小小的火光,在西北面的林间若隐若现着,离我并不远,大约也就是一个小时的路程,只是我无法确定那些人到底是莎卡拉尓的队伍还是我们的人。在没有确定他们的身份之前,我不能轻易冒这个险,我必须潜伏在暗处,别让自己先暴露。
      打定主意后,我便立刻付诸行动,爬下树,在罗盘的指引下向方才在树上观测到的方向前进。走了几十分钟后,我发现周围出现了之前看见的那种残垣断壁,我似乎再次回到了来时路上的那个人鱼的古迹中,这使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差点便想拔腿狂奔,但我及时阻止了自己的冲动。
      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阿迦勒斯显然不在这儿。但他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太大了。我警惕地看了看他曾待过的那个人工水池,下意识地蹲下身体向另一个方向挪动,我打算绕过石群出现的范围,尽管这样做会拉长我的路程。
      就在我远远地经过水池的时候,一股熟悉的香味忽然飘了过来,我连忙捂住鼻子,意识到那是阿迦勒斯留下的气味,我连忙跑了几步,可不知道为什么双腿却忽然发软,身体如同灌铅了似的沉重,整个人打了个趔趄,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难受得醒了过来。我感到浑身仿佛一会儿在灼烧,一会儿又处在冰窖里,让我全然处于冰火两重天,身上沁满了汗液,却又冷得发抖,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像电流一般击打在周身。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试图爬起来,可浑身的力气犹如被抽空,我又跌回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浑浑噩噩地思考着,身体越来越剧烈的反应使大脑一片混乱。寒流徘徊在体表让我直打哆嗦,我抱着自己的身体,浑身暴起了鸡皮疙瘩。而热流仿佛已经入侵到我的身体内部,五脏六腑像被什么汲干了水分,犹如被骄阳灼烤的龟裂的大地。
      我禁不住翻来覆去地在地上翻滚起来,喉头里发出野兽般地嘶鸣。天哪,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难道这是第二次变异的开始?
      不,第一次和第二次竟然是这么短的发作间隔,难道过一会儿我又会像上次那样长出鱼鳞和蹼爪来?这可糟透了!
      只能这么硬熬过去,在下一次到来前,我必须回到船上去获得救治!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将手抠进土地里忍耐着。就在我处在撕裂般的挣扎状态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一阵响动,那是几个人正说着话走过来的声音。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即将被人发现这副不堪模样的恐惧感使我忽然聚起一丝力气,我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把自己藏进了一棵大树的阴影之下。
      “你确定刚才这儿有人?”
      “是的,上校,我刚才听见了人的声音,好像……好像是德赫罗!”
      我的神经一阵紧张,因为那是莱茵和莎卡拉尓的声音。我缩在阴影中,脊背紧贴大树伸出头去,看见他们俩出现在对面的一堆石柱旁边,离我不过十米之遥,假如他们再走近点,就会听见我无法压抑的粗重喘息声。我紧紧地捂住口鼻,一动也不敢动,只期待他们别听到这种细微的响动。
      “他一定还在这附近。”莱茵继续道。他扭头巡视着,举着手电筒四下扫射,朝我的方向靠近过来,我向后缩了缩身体,将自己隐匿得更深了,心脏被紧攥成一团吊在嗓子眼,眼看他就要拨开我面前的树丛时,莎卡拉尓轻喝了一声。
      “嘿,别找了,干正事要紧。我们必须快点到海岸边去接应博士他们。至于你想找的德赫罗……明天这座岛上就会被军队占据,那些俄罗斯人一个都跑不了。”莎卡拉尓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的心中猛地一沉,知道大事不妙。那些船只是莎卡拉尓他们的人,并且来的还是军队!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来人鱼岛的目的是什么?
      我盯着莱茵若有所思的脸,见他皱着眉沉默了几秒钟,转过身去:“莎卡拉尓上校,对付那些俄罗斯佬我没有意见,但我希望你能留下德赫罗的性命。他那么年轻,是个生物研究领域的天才,他有活下来的价值,我们可以将他招揽为这里将建起来的实验基地的成员。”
      实验基地?他们要在这座岛上建立一个实验基地?实验什么?人鱼吗?为什么要靠军队把守,难道是利用人鱼的基因制造生化武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汗如雨下。
      震惊之余,我看见莎卡拉尓转过身,冷笑起来,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这不是你和我能决定的事,莱茵,别让你的情绪影响你的行动和判断力。我承认德赫罗很有利用价值,还有,很热情、勇敢,为了梦想奋不顾身,”她的脸突然沉下来,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就像一只飞蛾。你知道,飞蛾总是很脆弱的,它们……死得很快。Wer hoch steigt, kann tief fallen.”(飞得越高,死得越快。)
      “可上校,我并不是……”
      莎卡拉尔打断他道:“莱茵,我知道,他长得很像瑞德,让你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他是你弟弟的化身,可是莱茵,我们的感情只能永远存活在军令下。”
      “……明白。”
      该死的!我的手抠进树皮里,急促地喘息着,我听不懂她的意思,但我能分辨出那是一句德文。
      ——他们是德国人,并且,很可能是一群二战后不死心想要翻身的极端势力的余孽。
      他们早就潜藏在莫斯科,也许多年前就盯上了维诺格雷德博士发现的这座人鱼岛屿。老天……我必须快点将这个消息告诉拉法尓他们,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儿!
      我吞咽着唾沫,目视莱茵他们走远了些,便强撑着烂泥般发软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可刚迈了两步又跌回地上,一不留神竟摔下了一个小小的坡地,背后立刻便传来了莱茵的叫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嘿!什么人?”
      可恶,糟糕了!我一个打滚爬起来往林子逃去,可绵软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几米便栽倒在地,回头便已经看见莱茵近在咫尺地站在那儿。他似乎想来扶起我,目光扫视着我的周身,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德赫罗!你生病了吗?”
      莱茵抓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可我的身体沉重不堪。
      黑暗中不辨距离之处忽然袭来了一声低沉的嘶鸣,使周遭的树叶都沙沙摇摆起来,随之空气中弥漫开了一股浓烈无比的异香。
      是阿迦勒斯……
      我打了个激灵,趁着莱茵的力气松懈的刹那间一窜而起,像只被逼急的兔子般慌不择路地朝林子里冲,立刻,身后传来几声枪声,莎卡拉尓大叫起来:“那条人鱼!莱茵,快开枪!”
      “嘭嘭嘭”又是几声枪声,可是我听见阿迦勒斯的吼声似乎更近了,背后疾风阵阵,紧逼着我的脊背,我不敢回头,只是在斑驳、幽暗的树影间跌跌撞撞地跑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息着,急速奔跑引起的缺氧感使我的大脑混乱一片,我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做梦还是在现实世界。身后莱茵的大喊似远若近:“德赫罗,回来,那条人鱼在你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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