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云汉》荷兰船长

1、天下第一

　　某朝某代，少年生长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白天出去放羊，晚上回家替守寡在家的母亲干家务活。
　　寡母也是山村里长大的姑娘，年轻时远嫁给外乡的丈夫，丈夫是读书人，在京都做官，但仕途不顺，终日郁郁不得志，最后辞了官携妻离京归隐，半路上不幸染病身亡。
　　寡母悲痛欲绝，恨不能随亡夫而去，但当时已身怀六甲，只得强打起精神含着泪置办完丈夫的后事，然后又回到娘家这座小山村里来。
　　少年生在山中，不谙世事，很纯真。寡母是个妇人，在那个时代里，本没有什么受教育的机会，但从前踉丈夫生活时，丈夫并不嫌弃她粗鄙无知，而是一直敬她爱她，曾教她读书识字，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晓得读书是好的，便在生下少年后，常为少年念那些丈夫生前留下的书，抱着他教他认上面的字。
　　少年的亡父留下三大箱藏书，里面的大部分是些个经史子集。少年不爱读那些之乎者也，唯独喜欢里面的一套棋谱。
　　那套棋谱一共九卷，图文相配，生动易懂，且文字很有趣，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诙谐劲儿。
　　少年被那书迷住了，读了一遍又一遍，如痴如醉。他晓得了世上有个叫做围棋的东西，瞧着很好玩，而这本书就是教人怎么玩的，他一想到这些，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少年喜欢玩，只是这山村里没人愿童同他做伙伴，同龄的孩子们都嫌弃他是寡妇的儿子。自从发现了这套棋谱，他便再也不寂寞了，他在山上放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棋盘，捡深浅不同的石子做棋子，学着书上的样子摆弄棋局。
　　他不需要伙伴，自己和自己就能玩上一整天。村里的人们都说他是疯子、怪人，怀疑他脑壳有问题。
　　只有少年自己知道他有多么快活，他沉溺在一片星海之中，一枚棋子是一颗星星，棋盘像张大网，他是吐丝织网的蜘蛛，费尽千辛万苦将漫天的星都紧紧缠揽入自己的怀中。
　　九卷书他读了十年，读薄了，读厚了，读通了，读透了，他越 读越惊讶，越读越感觉不可思议，写下这套棋谱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一想到这些，少年的心就飞了，神魂就飘了，他想见见那个人，真的，他想见见那个神仙。
　　他与那人未曾谋面，但早在心中认那人为师，他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是靠着那棋谱度过的，而那人模糊的身影就隐在那黑白之间，一直静静地陪伴他。
　　去吧，寡母说，我知道你是拦不住的。
　　少年感激地望向母亲，险些掉下泪来，最后吸了吸鼻子嚷道。
　　——娘，孩儿去去就回，回来时给您带好吃的，好好地孝顺您。
　　*
　　万里之外的京都，那披头散发衣衫褴楼的英俊男子，正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半人高的酒缸里用牲口一样的姿势吭哧吭哧地往肚子里灌着酒，饮到一半时被几个打杂的小厮一脚踹到了地上。
　　“狗东西，又来偷酒喝？”
　　男子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揍，却也不躲不闪，只是在地上蜷着高大的身子尽量护着头脸，他带着三分醉意痴笑着，好声好气地叫饶道。
　　“嘿，别伤脸，别伤脸，晚上还得陪客呢……”
　　男子看起来三十八九岁，陷在一滩污泥里，喝着掺了水的酒，哼着不着调的曲儿，穿着破破烂烂的衣。
　　他两只眼瞧着像快瞎了，左手也只剩下三根手指。
　　“作孽哟，啧啧啧。”有人唏嘘感叹，“准是昨晚喝得烂醉又赌啦，那手指头看来是迟早得被剁光喽！”
　　“嘻嘻嘻，穷得卖春的兔子嘛，要手指做什么？”有人调侃嘲弄，"还当他是二十年那个天下第一棋……嘿，怕是连棋盘都不认得了吧？”
　　“想他当年多狂呀，万岁爷都得亲自给他扇扇子！被他摸过的棋子儿，比黄金还他娘的值钱……”
　　说话间，醉醺醺的男子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个穿着相对体面的路人面前，用那残缺的左手轻扯住了路人的袖子，十分谄媚地笑着。
　　“小爷，行行好，赏咱几个钱吧？喏，咱的腿伤了，赏几个钱让咱瞧大夫吧……”
　　“嘻，可拉倒吧！”旁观的几个市井浪荡子很不给面子地拆台道，“您老人家那条狗腿呀，前年就瘸了，现在瞧个鬼的大夫——”
　　“可不是么！这位爷，您可千万别着道儿，”店老板也插话道 ，“这狗东西呀，但凡有一点钱，都要去买五石散寻快活，他一嗑那玩意就发疯，一发疯，就要来偷老子的酒喝……”
　　*
　　万里之外的小山村，少年收拾好行囊骑上马，兴冲冲地奔向传说里无比繁华的京都。
　　他要去见那个人啦，去见那个天上的神仙，那个天下第一棋手。
　　*
　　“听说了么？京里最近来了个傻小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沟里爬出来的，浑身脏得跟泥猴一样，还逢人就问，‘你认得……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啧，都是什么年月了，还有人打听那家伙？”
　　“哈哈哈哈——”
　　*
　　“你认得这个人吗？ ”
　　少年行至一滩烂泥前，蹲下身问那陷在泥里的废物。
　　“他是天下第一棋手，好厉害的，我手上这本棋谱就是他写的。”
　　那废物的耳朵动了动，懒懒地抬起下巴露出张颇为英俊的脸，脸上还沾着些许不明的秽物。
　　“认得。”
　　他醉眼朦胧脸颊绯红，冲着少年打了个酒嗝，摆摆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咧嘴一笑。
　　“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