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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08章·南有乔木.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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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殿阁宏伟端庄,漆了朱红颜料的石柱背后高悬的是沉香木做的牌坊,只见那匾额牌坊上面又用暗色鎏金龙飞凤舞地烫出太学院三个大字,威严之中又带着内敛的华贵。
李远翻了个白眼,撇嘴说道:“知道啦!有了妹妹就不要哥哥了,诶!”少年屁股一扭一撂衣摆率先跨了进去。
我抬头看向萧敛:“哥,我同你有什么不一样?”
萧敛面容一怔,他转过身,双手小心翼翼地包笼着我有些发凉的指尖:“南笙,我想你记得,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你都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生在了云端,如同梓苏萧恪,甚至是李远;
有些人,哪怕在云端出生也会摔落于泥潭,如同萧敛,如同我。
我看着少年透着隐忍的双眼,有些心疼地想,当他从云端被推入泥潭的时候,一定很难过。
整座殿阁很大,但上课的人只有十六个。除了父王的子女外,其他的便是王公大臣送来伴读的子女。殿阁里座位位置安排得稀疏却也整齐,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排的只有两个人的座位,就连两张桌子也是拼凑在一起的,不用想也知道,那便是我哥哥和那个最爱捣蛋的李远坐的位置。
我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坐,萧敛摸摸我的头,不在意地说道:“这样也好,太傅若是抽我们回答问题的话,我可以方便提醒李远答案啊。”
李远没有否认,而是夸张地把腿翘在椅子上,哼哼地说:“左右不过是个位置,他们愿意怎样变怎样好了!太傅不喜欢我,我也懒得听那个死老头讲什么之乎者也的东西。”
我原本想在最后一排加一个位置,但是负责的宫人告诉我说,我实在是太矮,所以便把我安排在了第二排最靠窗子的那一侧。我安静地趴在自己的位置上,胳膊挡住自己大半的脸,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陆陆续续而来的少年少女——只见他们大多是华冠锦衣,语笑宴宴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着。
我觉得自己同他们一样,可又觉得自己同他们完全不一样。
心里冒出惴惴不安的局促,而我往后看了一眼,有些无语,果然孤立的格局甚是‘分明’:萧敛在自己的位子上整理着书籍,而李远则是趴在桌上安心补觉。
从殿外传进来钟鼓敲响的悠长声音,那是父王上朝、百官进殿的标志,现下则是上课的钟响。
一身古朴朝服,两鬓花白、面容矍铄的老者手拿着一板两尺长三指宽的乌黑戒尺从殿外走进来,双眼一扫众人,然后手中戒尺便‘啪’的一声打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又响亮的一声,声音直直传到最后一排把还在和周公谈天下棋的李远给生生扯了回来。
我看着太傅手中的那板戒尺,再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不由得一下子忧郁了。掌事大监拿着花簿开始点名,我躲在自己的手臂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着:
“梓黎——”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尚未脱去白色狐裘的少女细着嗓子出声:“到。”然后褪去披风搭在身后的座位上。我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美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却不想她原本垂下的眼皮却突然抬起,不带任何情感地将目光锁在了我的身上。吓得我赶忙将脸埋在自己胳膊弯里,像一只受惊的土拨鼠。
“萧恪——”“到。”坐在梓黎旁边的少年懒懒出声,细长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鼻梁高挺,专心致志地修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之中带着养尊处优天成的高傲,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萧奉——”坐在第二排靠里的少年微微抬起手,捂住自己淡紫的嘴唇咳嗽几声,才将满脸病容却不掩书卷气俊秀的脸抬起来,淡淡地回了句:“到。”
原本翻着书本的徐太傅听到萧奉的咳嗽声后,脸色已不似进来时的严肃,破天荒出声劝道:“三殿下,若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学业功课虽重要,但要紧的还是身体!”
萧奉淡紫色的嘴唇轻撇,对太傅说道:“无妨。”
听到这样的答案,徐太傅更是一脸赞赏之色,而一旁的萧恪却是嗤地一声笑。我瘪嘴一笑,看来萧奉在徐太傅心里位置很高啊,而传闻中的公子恪果然是一副谁都瞧不起的高傲脾气。
“萧敛——”“到。”熟悉的语气和声音,我悄悄回头,果然看见最后一排的萧敛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迅速地挪开了目光。
“梓苏——”“到!”我瞥眼望去,那个坐在萧奉身边粉嫩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的小女孩,明媚的眼睛带着天真与骄横。
“李远——”“到——”同样拉长的声音,引起课堂上一片哄笑。徐太傅不满地瞪了一眼坐在最后的李远,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长孙红月——”“到。”
……
“南笙——”
在一串冗长的名字后,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举手怯怯说了声:“到。”便将课堂上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引到了自己身上,这样毫不掩饰的大量目光让我有些如坐针毡。
“嗤,这是哪儿家的丫鬟?”我听到隔了一个位置的梓苏嘲笑出声,对萧恪和梓黎说道,“你们看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丫头,居然穿得那么寒酸!”我低头看着阿福给我做的新衣裳,微微抿了抿嘴。
徐太傅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半响,微微沉吟,似是才想起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再向大家为神色难地说道:“……南笙……公主,今年刚入太学院的新生。”
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不禁疑惑,难道我的身份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但太傅话尚未说完,殿里便已经是窃窃私语一大片。
“公主?你是公主?”离我最近的长孙红月似是很难接受一般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活活吞了只苍蝇一般让人无法接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在众人的目光下,脸颊有些烧。我一直都觉得‘公主’只是一个称号,并不会因为我是不是一个‘公主’而决定阿福疼不疼我、萧敛是不是我哥哥,可是现在我看着大家的表情,才发现之前都是我想错了。
萧恪抱着胳膊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但那目光却像针一样扎得我无地自容,他手指敲着桌子似是随意一般道:“原来她就是那个父王从冷宫里发现的女儿,哼,果然——”
声音不大不小,可以穿过嘈杂的议论,但音量又不会突兀。
徐太傅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对我说道:“既然南笙是今年刚入太学的新生,那按照往年规矩,公主便上来介绍一下自己吧!”说完后,他给我让开了个位置。
我局促地“哦”了一声,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到徐太傅身边,细弱蚊蚋地说道:“我叫南笙。”
梓黎微不可闻地蹙了细长的眉,眼眸垂下来,神情若有所思。
萧奉淡淡地皱着眉,问道:“公主,你的伴读呢?”
我愣了一下,伴读?
萧敛没跟我讲过这件事,我朝后看了看却意外地没看见萧敛和李远,于是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说道:“我不需要伴读。”不想,听到我的答案后,萧奉俊秀的眉毛皱起来,其他人更是哄堂大笑。
他们在笑什么?
虽然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可是却能深深感受到来自这笑声中的嘲讽和恶意,我抿紧嘴角,垂在两侧的手抓紧裙子,有些委屈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一个公主竟没有陪读说出去真是笑死人了!”坐在中央的一个少年指着我肆意地笑着,连同周围人一齐大声笑着。
萧恪抿了一口茶,朝梓苏挑眉说道:“真不愧是萧敛一手带出来的人!”
梓苏弯眉笑道:“想当初,萧敛也是这样,真是把父王的脸都丢尽了!谁教他有婉嫔那样的娘!”
我愣在原地,原来今天我所经历的一切萧敛曾经都经历过,甚至比我还要难堪百倍!我深吸一口气抓紧两侧的衣角,反正我无所谓,任他们随便笑,爱怎么笑怎么笑好了!
“谁说南笙没有伴读?”
一道清冷的嗓音传过来,却带着隐隐的怒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敛牵着另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粉色的小女孩走进来,走到我身边,他整个脸上的表情都是冷冷的,浓黑的眼眸中不见半分情绪。
那个女孩子被他大半个身子挡住,我望过去,只看得到女孩黑软的头发上绑着娥心粉蝶,薄如蝉翼的用金打成的触角在汀芷流香中随着她的动作隐隐颤动。
正当我努力地想要看她时,却不想那个女孩猛地弯腰偏头看我,带着婴儿肥的圆圆脸颊看起来可爱极了,然后朝我咧嘴一笑,又迅速地站直了身体。
李远又再次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嘴角似笑非笑指着萧敛牵着的女孩,对众人大声宣布道:“喏,你们大家听好了,从今以后,我家的李乐就是南笙公主的伴读。”
梓苏又惊又疑,站起来叫道:“这不合规矩!”
李远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敢问公主,不合那条规矩?太傅都没说什么,梓苏公主怎么在这种时候又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你!”梓苏被李远问得说不出话来,俏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坐下来。
萧敛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而他低头看向我,少年唇畔带着一个浅浅的弧度。他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后将他另一只手中牵着的女孩的手放到我手中,我这才真的看清那个女孩白白糯糯的模样——
鼻子微微红着不停地吸着鼻涕,荷藕般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拉着我的手,圆圆的脸盛满了朝气蓬勃的活力,眉眼与李远相像带着些许叛逆嚣张,可爱的鼻子冒着鼻泡,天真又可爱地对我说道:“我叫李乐,现在是你的伴读,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话音一落,梓苏便不屑地‘切’出声来,声音刺耳分明。
我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望着李乐,却见她转过头,朝梓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似是呼应一般,李乐鼻子上冒着的鼻泡怦地一声破碎了。我忍俊不禁只好拿起袖子挡住自己的嘴巴,看着梓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铁青,似乎是气得不轻。
形势一触即发,殿阁之中却静谧得诡异,连空气中流动的檀香也惹人心烦。
徐太傅见众人都不说话,便打破僵持说道:“即使如此,那大家便算是认识了南笙公主和李乐,你们两个,下去吧!以后若是读书不用功,仔细我手里的戒尺。”
我拉着李乐的手,对太傅齐声说道:“学生明白。”
李乐软软的鼻子仍坚持不懈地向外冒着泡泡,方向好巧不巧地正对着梓苏坐的位置,梓苏看着我们的一双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把我们烧得一干二净,牙齿咬得嘎崩嘎崩响。
宫里一向是她和萧恪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没想到今日却偏偏遇上我和李乐,谁都不买她的面子,也难怪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我和李乐拉着手正打算回去,只听到一直坐在位置上保持沉默打量我的梓黎出声,“等等。”
少女的声音如同玉碎在地面上那般好听又冰冷,梓黎是父王的长女,又是王后唯一的嫡出,身份自是不用强调,平日里极受太傅重视。
宫里的人甚至认为等到梓黎及笄后父王便会以帝姬之位册封,到那时,君位的继承人更是多了几分考量。
我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不让我离开,又看看徐太傅见他一副踯躅,又看向萧敛却见少年难得一脸凝重。
徐太傅问道:“大公主可还有什么疑问?”
梓黎的目光淡淡地从我身上掠过,然后看着徐太傅,细着嗓子出声问道:“梓黎有一事不解,望王妹解答,”也不待我说话,径直说道,“父王的女儿取名皆是以‘梓’开头,出自《桑梓》,期望不过女儿们能才艺双全之外勿忘国家采桑务农之本,可是王妹的名字却是别出心裁,不知为何?”
“这——”徐太傅沉吟一番,最终目光看向我,疑惑不定。
我看着萧敛凝重的脸色,他身旁李远也担心地看着我,李乐摸摸脑袋不明所以。松开一直攥着裙子的手,我不能一直让那些关心我的人一直挡在我面前——
“嗯,王妹?”梓黎挑着一双细长的眉,嘴角带着疏离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催促着我。
我微微一笑,抿了抿嘴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梓黎尽量清晰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我母妃在我出生时给我取的,并不是父王赐的名字。我叫南笙,南是‘南有乔木’的南,笙是‘笙箫落尽’的笙。以‘南’开头,是出自《诗经·汉广》中的一句话‘南有乔木,不可休斯;汉有游女,不可求斯’,而不是出自《桑梓》。”
徐太傅眼里带着惊讶看着我,似是不相信一个小小女童,能如此清晰地背出《诗经》的篇章。
心跳如擂鼓,我看着梓黎不敢放松半分,半响过后,梓黎清艳的脸上缓缓展开一抹笑,她拍拍手掌发出清脆的声音,算是让我过了这一关:“王妹冰雪聪明,梓黎领教。”
一直悬着的心脏终于落了地,我松了口气笑开,朝后面看去,萧敛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兴奋,带着骄傲之意。我朝他一笑,也很高兴能让我的哥哥所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