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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生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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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在院子等了半天,可算听到了桃符的脚步声,急忙迎了过去,却见他身后空荡荡,顿时急的直跳脚。
“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别提了,出远门了。”
“出远门?去哪里了?你不是昨儿晚上还见着了吗?”
“听说去澶州了,夫人的姐姐嫁女儿,原本是该刘掌柜护送两位哥儿和三娘子去的,但裕祥楼太忙了走不开,大官人便让李管家去了,天刚亮就出发,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了。”
祥瑞急的直搓手,在原地踱了几圈,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抬手指了指里面,悄声道:“地上躺着呢,说话疯疯癫癫的,我可不敢劝,你说怎么办?”
桃符抓了抓头发,皱眉道:“那你都不知道拿床被子给盖着吗?”
“我没眼色行了吧,你去啊!”祥瑞很是不悦,反唇相讥道。
“去就去。”桃符说着转身奔了进去,没一会儿就哭着跑出来了,说是给骂了一顿。
看看时辰这会儿孙昌曦已经去铺子了,两人又不敢找齐氏,明眼人都知道她很不待见这个继子,只得拿来饭菜百般哄劝,想着熬到晚上孙昌曦回来了再去报给他。
两人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天黑,一个在这边守着,另一个去孙宅大门口蹲着等,孙昌曦刚一下车就给截了过来。
“您快来瞧瞧吧,公子已经搁地上躺一天了,不吃不喝也不让我们进去收拾,”桃符带着哭腔道:“再这么下去,怕是又得熬出病来。”
孙昌曦忙活了一天本就心绪烦乱,原想着回来可以消停消停,谁承想竟然碰上这档事,顿时怒不可遏,吼道:“要你们有何用?连个人都照顾不了。若非看在陈家的份上,早就撵出去了……”
桃符吓得一叠声求饶,跟在孙昌曦后边抽抽搭搭的到了别院。
此刻已到了掌灯时刻,中厅灯火通明,但内寝却是一片昏暗。
祥瑞在门口候着,看到孙昌曦气势汹汹的过来了,急忙奔下台阶跪迎,谁承想却被他一脚踹翻,“滚一边去,成日里就知道玩闹,”孙昌曦回头怒目瞪着两人道:“若觉得胜任不了,你俩就去伙房劈柴挑水吧!”
两人皆是大惊,慌忙哭着求饶。
祥瑞自打上回东跨院失火被齐氏踹了个窝心脚后,这还不到两年就又被孙昌曦踹,实在委屈的不行,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你别哭了,仔细惹恼了大官人,他真把我们发配到伙房如何是好?”桃符急忙捂住他的嘴巴道。
孙昌曦站在中厅,回头吼道:“混帐东西,还不过来掌灯?”
桃符急忙站起身,飞奔进去点了盏灯,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
孙昌曦怒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道:“滚出去。”
桃符忍着泪,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孙昌曦站在外面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端着烛台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昏黄的烛光一点点映亮了脚前的路,纵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绕过屏风看到满地狼藉和堆放的碗碟餐盘时,心头的怒火还是窜了起来,又想着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俩书童再怎么顽劣不堪,毕竟是陈家的人,只能暂且忍了下来。
“把灯熄了……”书案前的地板上传来不满的嘟哝声。
孙昌曦叹了口气,将烛台搁置在一边,缓缓走了过来,耐下性子道:“璧儿,是我。”
孙合璧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臂弯里,长发逶迤而下散在背上,衬得那身形愈发单薄削瘦。
“你如今早已成年,怎么还跟幼时一样撒泼打滚?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你到底想要什么,让人跟我说不就行了?这般闹脾气,损伤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吗?”他尽量克制着不发火,走过去在孙合璧旁边席地而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孙合璧苦笑着,声音有些虚弱嘶哑,“若我连闹脾气的自由都没有,那岂不了无生趣了?”
“你……”孙昌曦哑口无言,仰天长叹道:“《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为父知道这些年来愧对于你,也未奢望你能为家族效力,你只需保重自己好好过活,为父便于愿足矣!可你怎么就……”
“您若是想要,那便收回去吧!”孙合璧沉默半晌,瓮声瓮气回道。
孙昌曦悚然一惊,正襟危坐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若是不要,就别拘着我,”他翻了个身,一只手覆在眼睛上,“否则我哪天实在熬不住就去剃了头当和尚去,汴京寺庙那么多,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孙昌曦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我们当年怎么就生了你这个……”
虽然愤恨交加,可心里更多的还是哀怜,所以即便是盛怒之下,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
“这个什么?”孙合璧缓缓挪开了手,泛红的双眼盯着孙昌曦,忽然笑了起来,“疯子?孽障?废物?还是……”
“闭嘴、闭嘴!”孙昌曦气的浑身发抖,怒声吼道,继而又觉得满心凄怆,差点掉下泪来,缓了口气道:“纵使你真的出家当了和尚,那寺庙里也有寺庙里的规矩,你当真以为这世间有清净无争之地吗?”
“汴京也不止寺庙多,”孙合璧索性赌气气,道:“河湖也不少,若寺庙都容不下我,那我就找个偏僻的地方抱块石头沉下去,这身皮囊喂了水底的鱼虾,兴许来生……”
孙昌曦怒不可遏,俯身过去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痛心疾首道:“我们生养了你一场,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寻短见吗?你到底有何不如意之事非要这般作践为父?”
孙合璧长这么大,除了幼时背诵文章不流利被外祖父打过手掌心外再没被谁碰过一根汗毛,此刻被那一巴掌打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半天缓不过神来。
孙昌曦打完之后便有些后怕,一想到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俯身过来想要查看,却被他不客气的推开了手。
孙合璧撑坐起来,歪歪斜斜的靠在书案上,惨然一笑道:“我也就是想想而已,”他摊开双手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能走多远呀?纵然我真的到了水边,可拿着拐杖腿脚不利索,爬个桥栏怕是还能引得众人围观。”
眼见着孙昌曦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却似愈发得意,继续道:“大伙儿会说你看那是谁啊,怎么年纪轻轻想不开要跳河呢?边上围的人越来越多,我跟个耍猴戏的似得……不对,应该是表演的猴子,费了半天劲翻不过桥栏,众人却是看的意犹未尽,兴许还有谁上前丢俩铜板呢!”
“可巧就有人认出来了,喊着那不是兴安巷孙家的大儿子吗,自小在外面长大的,回来后就残废了,好在孙大官人还有俩儿子,聪明机灵又听话,老孙家倒不至于后继无人呀!也有不认识的,便追问哪个孙家?”
“还有哪个孙家?潘楼街的荣宝斋你不知道吗?这一提众人便都知道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精明能干的孙大官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混账儿子……”
孙昌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捶胸顿足道:“你是想把为父气死才肯罢休吗?何故这般自轻自贱?你、你是我孙家的嫡长子啊……早知今日……当年我哪怕带着你走南闯北四处奔波也不会把你送到应天府去……咱不读书,也不应考了,反正咱家有钱,你哪怕天天躺着,娇妻美妾山珍海味供养十辈子也够了,只要大宋不翻天,你就不会饿死……”
孙合璧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抚着肿痛的脸颊,颓然道:“我那般活着有何意趣?”
孙昌曦顿了顿,望着满地散落的纸屑,似有所悟道:“你的苦恼就在于读的书太多,想的太多了。人这一世,怎么活不算活呀?”
他见孙合璧双眼暗淡无光,面容枯槁,竟似又回到了昔日万念俱灰的样子,心头不由得一惊,讶然道:“前些时候都好端端的,怎么现在……你跟为父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孙合璧闭了闭眼,苦笑道:“没什么,我前些时候做了个梦,现在……现在已经醒了。您去忙吧,我累了,让我一个人歇歇。”
孙昌曦从来都不明白这个儿子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从他当年送他去应天之后就已经失去了他。
即使后来他百般想要弥补,可早已经无从下手。
三个儿子里,他最挂心的永远都是这个长子,可惜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缓缓站起身,试探着问道:“璧儿,你跟为父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说,为父纵使倾家荡产,也一定完成你的心愿。”
孙合璧怔了一下,恍然一笑,摇头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要,您让谁也别来打扰我。”
孙昌曦无奈的叹了口气,弯身将他扶起,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听话,去榻上躺着。”
孙昌曦走后,书案旁那只蜡烛也燃尽了,烛焰晃了晃,最后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