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佞蜀

1、楔子。

　　“小家伙，这是你的答案吗？”

　　老者鹤发童颜，身躯佝偻，站在棕龟纹茶几的正前方。
　　他眯着双眼，那独代表身份的金色徽标缩挤成一团，小巧地镶在他的单镜片上。

　　镜片上反出一个五岁孩童的模影。

　　似乎怕男孩没有听明白，老者将头低下，微微偏动额头角度。
　　他的背驼得几乎让脖子与脑袋呈了个直角，再加上他的动作，倒像一个吊钩。
　　这动作是在认真聆听。

　　然而他提问的对象并没有回答。

　　老者忽然笑起来，抬头纹提起了他一直半合的眼皮。
　　那对灰蒙蒙的眼珠子一溜圈，紧紧盯着眼前的矮小身形。

　　“小家伙，我问，……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他单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小朋友刚才递过来的草稿本。

　　稚童站在他身前，仰着头，安静地对上老者的视线。

　　这是一栋别墅。
　　窗外电闪雷鸣，裹挟着雨的暴风掀走地面的纸盒，扑到闪断不停的红绿灯上，又呼啸两声，继续肆虐这无人的街道。

　　是深夜。
　　停在别墅外的一排有序车辆亮着照明灯，照耀得这场忽大忽小的暴雨更加清晰。

　　“我……”男孩站得笔直，一只手握着粗大红笔的盖子，终于发声。
　　“嗯……”童声稚嫩低怯，合着门外雨声，很难听清。

　　老者翻回稿纸封面，反盖在桌面上。
　　客厅的模拟态儿童电视已经关闭了，嘈杂的儿歌被强劲的雷雨声遮盖。

　　男孩有些怕生，他不停用瞄着老者身后半敞的大门。
　　电光雨过，时亮时暗。
　　和惊雷的重击声有些接不上。

　　老者盯着他的神态，笑容不断收敛。
　　身边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扬了扬眉毛，抿嘴唇，坐在皮质软椅上。

　　大概是嫌小朋友不专心，他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合并，朝身边人示意性来回勾动两下。
　　“去把门关了，动作轻一点，不要吓着他了。”老者把重心转移到身体腰部。

　　他双手交叉，手掌搁在棕龟纹的大理石茶几上，抿着唇，又把唇角的弧度扬起来。

　　“那让我们来看看。”老者挑动眉毛，终于把视线聚焦在桌面反盖的草稿本上。
　　他黑白相间的胡茬爬在双鬓下。

　　透着大雨景观的大门终于被人关上了，沉重地发出一声闷哼。
　　整个房子骤然安静下来。

　　只留下老者翻动稿纸的声音。

　　男孩的注意力又转移在站在这张矮茶几旁、下雨天还戴着墨镜的几个西装革履身上。
　　他表情懵懂，有些忐忑地望着坐在老者旁边的管家爷爷身上。

　　一向关心他的管家爷爷此刻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无比端正。
　　男孩不明白，为什么管家爷爷一直朝他瞪眼睛，瞪得连冷汗都爬满了额头。
　　他好像没犯什么错？

　　“啪。”
　　老者翻开他特意用红色五角星标注的那一页上面。
　　孩童尚稚嫩的笔记写得格外清楚。
　　——【我不会。】

　　“小朋友。”他极有耐心，“对大人撒谎是不好的习惯，你真的不会算这些东西吗？”

　　男孩不大会撒谎，他抿着嘴唇低头，视线在铺满整个茶几的各类白色稿纸上转动。
　　尽管他再掩饰自己的神态，也还是容易叫在场的老人精们看得出，他在思量着什么。

　　“你不要逼他了！他只是个小孩子，因为年龄小，根本没有接触过他父母经手的东西！”正襟危坐在老者旁边的管家终于忍不住了。

　　冷汗不知道打湿了他多少层衣襟，连脸都被逼得通红。

　　两个站在他座椅旁边的男人抽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正想掐在管家的脖子上。
　　他们想让他永远闭嘴。

　　“诶等等。”老者后仰发声，再次举起了示意的手势，他的姿态变得很轻松。
　　“我们不要着急，就是遇到了不会做的题目嘛，你们这样会把我们小朋友吓到的。”

　　“他根本什么都没学过！你们不要逼他了！”老管家双唇发紫，视线扣在孩童身上。
　　“嘘——”老者举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双唇前。
　　大概是觉得吵，他连那些好不容易运转起的耐心都快要散掉了。
　　他转头，正对管家的表情。

　　“我相信他什么都没学过——”老者口是心非，放下手指，“但我更相信，他是白家的孩子。”

　　管家的嘴被旁边带着白手套的人捂住了。

　　男孩并没有朝管家的方向看，他攥紧了手中的笔眨眨眼睛，撅着眼神盯着老者。

　　“好吧。”老者站起来，挪动座椅的声音一时间擦过所有人的耳膜。
　　“没有关系。小朋友，可能是今天来的陌生叔叔阿姨太多了，让你紧张了。”他自顾自说了句话。

　　老者原地来回走了两圈，扭头又弯下腰:“要不然这样，我们今天晚上有很多时间，我让这些叔叔阿姨都坐下，你慢慢想？”
　　男孩把笔正反转动着，没吭声。

　　“来，来来来，都坐下，真是的。”他双手略微夸张地挥动起来，让这围着茶几站着的一圈人都坐到沙发上。
　　“看把人家小孩儿吓成什么样子了，我就说你们这群人不该来，显得我们太正经。”

　　这些人板着脸，下半张面容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半张脸都被墨镜挡了个完全。
　　但他们很听话，老者说什么，就统一动作做什么。

　　男孩不再逐一看身边的人，注意力却也没有放在有他半人高的茶几上。
　　老者并不着急，他双手后背，走起路来有些跛脚，弧度不大，不容易发现。

　　他仰头在这间装了奢华吊灯的别墅里走动起来。
　　“呼……”他背着手走动了一圈，在光线不是很能照顾的角落停下。

　　他拿起一张裱入相框里的照片，细细品味起来。

　　男孩一直在看着他。
　　他那架在鼻梁上的单镜片，侧面富有标志性的金色标徽总会隔一段时间闪亮一下。
　　金色的细光，不站在暗处很难注意。

　　“我，我想睡觉了。”孩童稚嫩的声线散开。

　　老者挑眉，左手杵着拐杖，右手拿起相框，大拇指不知道摩擦了多少遍相框边缘。
　　他转过身，发出单音询问:“嗯?”

　　小朋友抿着嘴唇，双颊微微鼓起来，他跨动肢体，两只小短腿在茶几侧面提动。
　　他还穿着拖鞋，一只手拿起刚才被甩在桌子上的草稿纸，哒哒两下朝老者小跑过去。

　　老者有些意外。
　　他拽住老者的白色衬衫角，终于肯仰头看着他:“外面下雨，我害怕。”

　　老者拿着相框，缓慢蹲下来，笑得格外慈爱。
　　还不等他说什么，眼前随着他动作缩回脖子的小朋友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眼角通红，显然困意缭绕。

　　老者蹲着正对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一时没看出什么。
　　“你爸爸妈妈他们还在忙工作呢，这不是遇到了他们也不会做的题，所以派我们来找你了吗？”老人说话温和，可笑意不达眼底。

　　所有人都盯向他们这边。
　　小小的团子没再说话。
　　他又抿了抿嘴，被咬破的嘴唇漏出一个小口，还没等血液流出，就被主人舔舐下去。
　　男孩踮脚，想要靠近老人的耳畔。

　　老者对刚想有动作的众人比了个手势。

　　他听见对方尚糯软的声线清晰道:“别骗我了，爸爸妈妈他们不会派你们来找我。”
　　老者心底一惊，眼神瞬间凌冽起来。

　　“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管家爷爷。”他还踮着脚，拽着老者的衣衫。
　　“爸爸妈妈最讨厌家里来陌生人了，我都没有和别的小孩子玩过。”小孩子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你们是来陪我玩的吗？”

　　老者逐渐打消刚才脑中那荒谬的猜测。
　　愣住几秒后，他释然溶解了眼底的警惕:“对啊，可是我们也很笨，只会和你玩玩这种题目。但你好像不是很配合呢？”

　　男孩好像被问住了，他放下脚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老者把手掌放在男孩温热的头顶，揉动两下。
　　“我们这样，你做了这个题目，我们就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别的东西好不好？”老者诱哄着。

　　男孩手指扣着草稿纸，低头好像在思索这笔交易的可行性。
　　他很快抬头：“那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老者扬眉:“没有交作业就想得到奖励的小朋友会养成坏习惯的。”

　　“爸爸妈妈不允许我计算这些东西，要是被管家爷爷知道了他也会不高兴的。”男孩说这话的时候死死盯着他的眼镜框。
　　“可我怕下雨天，只有他能陪我睡觉，你们可不可以把他放走，不要他当我的管家了？”

　　“没关系的。”老人安抚他，“只要你能做会这个题，就会有人陪你睡觉，你的管家爷爷也再也不会回到你家。”
　　男孩点了点头，看见对方眼镜框旁的弱金色闪动几下。

　　以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这才在原地蹲下，铺开草稿纸，换左手在那纸上流畅地画写字符。

　　老者盯着他的动作，明明那只手连笔身都没办法捉稳，可写的速度一点都不慢。
　　“好了。”写了三大篇东西的男孩盖上红笔。

　　老者瞳孔猛缩，把拐杖放在地上，缓慢又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东西，来回翻动确认正确性。

　　他笑得银齿都现出光泽。
　　“genius.”

　　老者收起稿纸，命人带走茶几上散乱的所有文件，他单膝跪下来给孩童披上宽大的黑色西装。
　　他的身躯更像一只鸵鸟：“从今往后，我们将会代替你的父母照顾你。”

　　孩童拉着他的手，被几个人拥簇在中间。
　　别墅门口停着一众黑色车，他拢了拢成人的西装外套，在半举起来牵人手的缝隙里回头。

　　那半关的门缝里倒着刚才正襟危坐在旁边的管家爷爷。

　　雨声太大，都来不及听见血从他脖颈旁迸发的声音。
　　夜太深，也来不及看清他死后瞪着的满含担忧与恐惧的双目。

　　男孩转头抿唇，眼神暗冷，被人抱上了黑色首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