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佞蜀

11、略微迟钝。

　　转过头去，正好看见白厌知的轮椅轮子停在不远处。

　　他的耳力很好，在白厌知的轮椅转到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
　　紧接着扑面而来的就是那股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移动公共厕所。
　　淮袖抿唇。

　　少年回过头，并没有表现得很热切。
　　他放下自己蜷缩的手脚，将坐姿拧成与唐阮一模一样的死板。

　　刚叫了一声少年，身边的人就围过来让他看电子板，不放过任何能询问他的机会。

　　“……嗯……对，数据板我看过了，照着给他们说，这东西没有问题。”
　　白厌知一边分析，一边转动轮椅靠近他们的长椅。

　　拿数据的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点头哈腰地记录了一堆东西，手脚并用有些兴奋地出去了。

　　少年坐得规整，两个人并排像被摆好准备主人启用的机械。

　　白厌知神色轻松：“不用这么正经。”
　　他休息了一夜，脸色终于好看许多。这人长得出众，眉眼放松下反倒削弱了距离感。

　　“白……医生吗？”
　　唐阮脑子缺了一根筋，直愣愣地看着白厌知看，嘴上还险些把淮袖刚才说的话抖出去。

　　淮袖没理他，又一次主动打招呼：“白医生好。”

　　白厌知的身体状态还不错，呼吸便没从前那样绵薄。
　　他不怎么整理自己的外表，也不怎么穿科研院的专门制服。此刻将表情故意放柔，亲和力很大。

　　“今天来带你再去做个检查，顺便检测一下你的手臂问题。”
　　白厌知没有理会一旁的唐阮。
　　他坐在轮椅上，和端正坐着的淮袖对视：“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吗？”

　　“没有，谢谢白医生。”他灰色的眼睛闪烁了两下，回答得飞快。
　　他已经习惯了。

　　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务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但是每一次都能被这个人一场手术恢复如初。
　　总都的肢体再生技术已经很顶尖了。

　　淮袖的将视线转到白厌知用毯子盖起来的膝盖上。
　　再顶尖的技术也有限制。

　　他缺胳膊少腿能恢复是因为基因好。
　　这世界上有大把的人因为基因缺陷，接受不了很多过刺激的医疗手段和技术。

　　他总觉得总都让这个人来当他的医生，是在给别人心口上烫伤口。
　　治愈别人，自己却永远残缺。
　　念此，少年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舒服。

　　“听说您因为我的手术两天没合眼，辛苦您了……”
　　淮袖套用着伪装身份时学的官方礼仪词，他不知道以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能给对方什么实质性的感谢。

　　白厌知没有回答。
　　他在唐阮和淮袖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终于把视线定格在唐阮身上。

　　他靠着轮椅：“你身体上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关于之前信号处理器导致传播干扰使你差点脑死亡的事情，相关人员已经上报了。”

　　还没等唐阮回答，他下一句直接赶人：“你先回去休息吧，已经不需要在康复院休养了。”

　　淮袖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对方双眼微眯，也不知是不高兴还是在认真思考。

　　他其实有些怕他。
　　没来由的、很奇怪地、总有点畏缩。

　　“谢谢您。”唐阮对这人的情绪显然也不敏感，他无所谓别人的态度，只是站起来，朝他微鞠躬。

　　他也不是个笨人，就算记忆受损也知道白厌知是淮袖的专配医生，应该是要说些什么机密的话。

　　奶淡黄发色的人站起来，穿着康复服几步离开。

　　白厌知望着他离去的身形和姿态，微不可见地拧重了眉尖的弧度，却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唐阮身上。

　　淮袖的不适感又开始加重。
　　这片草坪上只剩下他和白厌知了。

　　“袖袖，不用那么紧张。”似乎知道少年有些敏感，白厌知转动轮椅到长椅侧前方。
　　他是研究院里少见的没戴眼镜和有头发的人：“已经结束任务了，你要放松下来，对手臂的恢复才有益。”

　　听这话，大概是猜测他还有些任务后遗症。
　　虽然每次执行完任务他会格外紧张一点，但总归不会延续这么久。

　　“嗯……”淮袖一时数不出心底的不舒服在什么地方，只得轻应一声。

　　他常听同事跟自己提起，白厌知在他面前要更温和一些，好像把他真的当做一张白纸的小朋友。

　　“我会注意手臂的，白医生您放心。”淮袖把双手架起来，折曲手指向他展示，“您看，已经完全修复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的眼瞳色太罕见，总显得白厌知的眼神沉沉的。
　　每次他盯着他看，都隐约有种强烈的审视感。

　　奇怪，明明出这次任务之前，这些感觉只是微妙的。
　　淮袖放下手臂，定愣住。

　　“不要对我用敬语。”
　　白厌知没有理会他刚才的动作，只是慢吞吞地换了另一个话题。

　　这样冷淡的话还没有把气氛铺张开，男人就把接下来的话接上了：
　　“这样显得很生分，袖袖。”
　　“我是你的医生，又不是你的任务发布者。”

　　对方不高兴了。

　　不知道为什么，淮袖总觉得自己能快速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他微将头低下来，神情显而易见的挫败。
　　“我只是……”

　　白厌知转动轮椅靠近他，伸出手摸上他的头脑，那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略微刺眼了些。
　　“噗呲，不用解释什么，我只是说，我们的关系应该更亲密才对。”

　　淮袖低头咬着嘴唇，没有回答他的话。
　　头颅上传来的热源实在有些滚烫，他并不能适应别人零距离靠近他。

　　淮袖执行任务已经三年多了。

　　人类许多年前就发现了这颗各方面指标都和地球差不多的星球，直到十年前地球环境恶化，球体濒临自瓦解，人类才下定决心从地球集体转移到IOP星球来。

　　人类科学家率先发射一颗提前准备好的保护罩源，罩源扎根这片土地后膨胀为现在的保护罩。
　　人类抵达这片土地之前还启用了不少措施来消除IOP上的原住民。

　　当然同时还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可能是暗杀某个手拿重权却没办法为人类体系提供帮助的人；
　　也可能是偷窃被别人盗用的机密文件；
　　还可能是帮上面无正当理由地除掉一些别有用心的、对人类体系有害的存在。

　　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全部交给他们特务局来做。
　　淮袖就是特务局的成员之一，也是第一个名列特务局的特工，代号A1。
　　也就是他此次任务的A层身份。

　　“嗯……”淮袖不知道别的特工和自己的专配医生是什么关系。
　　但他和白厌知的关系应该很好。
　　在来到IOP星之前应该很好。

　　可他的记忆不健全，能记起来的东西都是到达IOP星之后的事了。
　　据白厌知说，那次人类大迁移让他的基因进化了，会使大脑的构造微妙地改变，以至于丢失部分记忆。

　　淮袖总觉得他是在迁移的时候把脑子迁坏了。

　　“你工作上的训练就暂时放下吧，再生技术没有那么快能够把你的身体机能都拿回来。”
　　白厌知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状态。
　　他拿出能拿出的最大轻柔：“好不好？”

　　少年双目无神，有些呆愣。

　　特务局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剔除伪装身份后连带着会削弱一些任务的相关记忆。
　　虽然不是完全删除，只是削弱感觉。但时间长久下来，在没有伪装身份的时候，他们多少都有些丢失个人性格特征。

　　“袖袖。”白厌知不厌其烦地叫他，把他从呆愣里唤醒。
　　男人收回自己的手，那片一直压着他的炽热才消散。

　　淮袖其实听进去了：“我知道，特务局那边已经给我假期了，三天休息，这一个月内都不用出使任务。”

　　“那现在换衣服，跟我去研究院做相关检查吧。”白厌知对他的耐心比任何项目都要好。
　　他甚至每句话之后都会加个询问：“嗯？好不好？”

　　男人的黑色瞳孔果然还是太沉了吗……
　　他就算是坐着的，姿势散漫地对着一个人，都还是让人无法直视很久。

　　淮袖第一次，很清晰地从心底冒出这样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明明是在询问他去不去，可表情里好像写满了强制，根本没打算让他回答别的话。

　　少年这次任务回来之后，好像更加迟钝了。
　　白厌知久久没有得到回答，也不着急再催一遍，只把手肘搁置在轮椅扶手上，半闭着眼睛耐心等。

　　“好。”
　　淮袖把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了，他应该是诚心感激的才对。
　　少年从长椅上站起来，发丝因他的动作扫在额前。

　　“白医生辛苦了。”
　　少年朝他规规矩矩鞠了躬，幅度不是很大。他的任何动作里都带着训练的干净和快速，礼貌和疏远也表现得很明白。

　　“请白医生在这里等我一下。”淮袖终于又调动起脸上的表情，他长相还未完全展开，能显出一些幼态。
　　看着很乖。

　　轮椅后退一步，白厌知的嘴角一向都习惯噙着淡笑。他眉眼舒展开，看着少年转身小跑离去的样子。
　　阳光追随在他的衣摆上，还有些前仆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