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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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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孩子暂时没什么事,被新法的人员送去挨个做检查了。”唐阮眉尖内折,眉身下坠。
他浮现这样大的表情,填满不确定:“别的需要等检查结果出来。”
“……嗯。”淮袖轻应。
他当然是期盼他们全都好好的。
“你……到底算是在做什么?”唐阮终究不习惯直呼他的名字,在口边转了几道都没吐出去。
“你是在怜悯吗?还是在发散善心?”
青年特有的、微低哑的声线阻隔在这道刚沉浸下的鸦青色走廊间。
像一道突然出现的冷锋刀刃,割得突兀。
淮袖听不出他除了好奇以外的情绪,那些他以为的愤懑、指责都好似掩藏得一干二净。
少年敲了敲手指。
他仰头问:“唐阮,我们是算什么呢?”
——“我们算什么?”
白厌知举着高脚杯对着落地窗外的漫天极光:“很高兴你第一次课后找我谈话,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会更尖锐、更贴近生活。”
淮袖披着三楼那些混乱衣柜里随意抽出来的白披肩,披肩毛茸茸,蹭着他的左耳。
高脚杯里弥散着旧地球上失迹已久的红酒味,已经无人再能描述原生葡萄那些迷离紫意,只能伪装着很陶醉、或者疯狂向往。
像白厌知这样的人,浅抿一口后的细微表情,跟尝到了炎凉半世的甘苦无二。
淮袖有些后悔问出口。
他欣赏不来他们成年人的表演。
“我们毁掉了出生的家园,侵占了别人的领地,却还要标榜这是我们的地盘,驱赶任何想夺回领地的IOP星人。”
白厌知坐的轮椅同月光共啸,发出银湛湛的清脆色。
及肩的黑发被男人束在脑后,留下一小支发尾扫动肩膀。
白厌知侧头问:“袖袖认为,我们算什么呢?”
淮袖已经彻底后悔了。
他坐在阴影里,瞳孔微发红:“我不明白。”
谁知道随便一问,白厌知能这么玄乎说这么久——还同没说一样。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淮袖前后踢动了一下小腿,手指略不安地翘动。
救学生没有错,隐藏自己也没有错。
红酒杯与玻璃桌相撞的声音无比清脆,白厌知轻动指腹,撵去嘴角的红渍。
制造高色素的器械散播特有的刺鼻味,逐渐掩盖了弥漫着整个屋子的酒香。
淮袖双眼愣愣,只望着那精致的玻璃杯。
还在旧地球的时候,高色素这种东西就被发明出来了。
近乎完美的产品:只着色、无毒、无害、无味。
食之亦然。
“袖袖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好。”白厌知轻回,“一直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只要你,确认你的认知源自于你。”
“……谢谢你。”淮袖站起来。
“晚安,白医生。”他紧接着稍带欢快,预备动作干练地走掉。
太奇怪了。
袖袖这个昵称,每句话都被提到,实在太奇怪了。
“晚安。”白厌知低声回。
轻微的关门声响动,那悬在落地窗上的极光极速变换,从湛蓝梨青拧成黑色。
盘在IOP星球的虚拟建模上。
像一个被蚂蚁堆了小半的熟苹果。
*
自端机发放后,这还是总都第一次发重要的新闻:告知总都全民,在全族孕育的希望里长了肿瘤。
稍微有点脑水的知情人瞬间明白,引发肿瘤的恶性因子已然探入总都。
比恶性因子更令人恐慌的,是恐惧本身。
“我希望你弄明白。”与应谌野同款衣饰的男人斜视他身前的人,“我们必须把人类青年安危放在第一位。”
这人名字边横,是应谌野的换班人。
白厌知把头埋了一半在他的阴影里。
他毫无知觉这样强的威慑,左手捉着电子触控笔,在小船般大的触控屏上来回写动。
那些荧蓝色的字符从他笔下游动来,飘到银幕的建模上挂好。
“白厌知。”边横语气不耐,就要动手狠抓他的头发,“我在跟你说话。”
他单手就能提起这位体弱医生的衣襟,把他从轮椅上拎靠到墙壁上。
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白厌知预防辐射的透明镜框被他粗鲁的动作掀乱,一边还能够着耳廓,一边却滑倒了下颌角。
男人无力的双腿以奇怪的性状支靠在墙壁上。
他甚至没有扶稳眼镜,只是讪笑:“边先生,许久不见,脾气见长。”
边横更大的火气还没来,那大曲屏上的各种文字飞快旋转,荧蓝蜕变成了橘黄,并发出清脆的提醒声。
是提醒操作者,理论成功的声音。
白厌知双手举在耳侧:“边先生?”
边横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他拧了拧白厌知后颈的衣领,又轻缓地把他放回了轮椅上。
“你要是不耍那么多小聪明,我也少对你恐吓几次。”他沉了沉眉尾。
“我与边先生相处这样久,是不是恐吓早就分得清了。”白厌知蜷曲手指,把眼镜架好。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毛毯,整理并盖在腿上,近乎优雅地驳回边横强横的威慑力。
边横不是个冲动的人。
哪怕他身高二米一,体型健硕,寸头实肌,目似鹰眼、眉印山穹,生得小孩一见必哭的凶相。
能安插到研究院首席身边,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太过失礼。
“你是替金隼‘取经’的人,我知道你本事大,控制不住的必要时候,金隼手中多的是‘紧箍咒’。”边横道。
他环抱双手,双脚分开同肩宽,偏黑的皮肤在这个纯暗的环境里被建模印出一丝橙光。
“……实验都是有危险的。”白厌知说,“金隼有时候太自作聪明,会害人。”
边横沉默。
在保护罩内,感染病毒到威胁学生这种程度,已经是防御机制被严重破坏的红色警告了。
所以金隼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保护罩机制出现问题,而是白厌知故意制造的——夹带私货的实验。
这一点无法被证实。
因为白厌知不可能承认,或者说,承认了也不一定被信任。
终究是无解的。
边横气的是,这个年轻人只是凭着热爱那些冰冷数字来做事。他认知里的白厌知,与人性这种东西不沾边。
哪怕是青年学生的性命。
他迁怒且多虑了。
“从前在旧地球,按照六十年一甲子的轮回,隐约有六十年一大乱的说法。”白厌知拧动这个项目的最后一个理论链条。
“现在十年尚未有一乱,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边横嗤之以鼻:“要是有这种说法,人类一开始就走不出地球来另求新生。”
“现在也算不得新生。”白厌知答。
那橙色的链条转动,带着晦涩难懂的符号前后挥舞。
这些数据拼凑成婴儿幻象,又拆分开来。
“这是‘冢’的最后一个辅助变化,科技生态要有大的进步,就要有足够勇气面对相应的纰漏。”
白厌知背脊微驼,电子笔由实体散成符号,拼凑在幻形的数据态上。
他说:“逝者,将为更完美的进化与降生。”
边横眯着眼,看他捣鼓的那些东西旋转着、飞舞着。
像一位被碾成碎片芭蕾舞者。
重塑,又翩翩。
白厌知问:“你们——找到‘智石’了吗?”
边横的气息忽然沉淀碾压下来。
“边先生,先别生气。”他轻说,“‘种子’已经进入了总都,这一路的防御和筛查都没有半点警示,说明它的现身已经足够成熟。”
“我们要放松一些,它的出现到此只引起了两桩事,说明它需要空间成长。”
没有得到回应,白厌知歪头:“这很难理解吗?”
“智石不是你该操心的东西。”边横拒绝。
“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我这样了解它。”白厌知吐纳若轻丝,“边横,你和金隼都清楚。”
“——智石总要交给我的。”
“对于种子,你有看法吗?”边横理智地躲开话题。
白厌知比他更理智:“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东西,边先生恪尽职守,令人钦佩。”
边横阴阳不过这个记仇的极端利己主义。
“我将永久铭记,677-编制对总都、对研究院带来的重大贡献与作出的伟大牺牲。”白厌知那镜片反着灯光闪耀。
好似已看到了怎样辉煌的未来。
他继续:“这一次,由A1和B1带回来的东西,将是我名下一进程的重大突破。”
边横皱眉。
不可置否,同白厌知接触稍过深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出众得令人恐惧。
这个年轻人的雄心,却与他前行的方向拼接不起。
他妄图的——摆在明面上的至今也不过是自由罢了。
“你很矛盾。”边横重新站在他身边。
“假使金隼给予你想要的自由,这世上已没有任何比总都更强悍的人类势力供你依靠。”
“背叛总都,你的才能也无法有足够的资源支撑,甚至没办法继续饲养你这双残废的腿部。”
“我看不透你。”
白厌知睫毛微垂,摁住显示的“祝贺”按钮。
“我不矛盾,边先生。”
“我哪儿都不去,为金隼,忠心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