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气含芳 ...
-
新月西沉，东方的天空刚刚展现曙光，微凉的空气轻轻飘送着茉莉花的芬芳。这是东汉建安十年五月六日卯初，也是西元205年六月十日清晨五点钟左右。京师许都的皇宫与曹司空府邸分别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汉献帝刘协的伏皇后生下了长女。软禁之中的帝后二人不约而同认为，应当用早晨的晨字来给这个女孩命名。这一方面纪念她在破晓时分出生，另一方面也象征了她的父皇母后渴盼将来重见天日。
同时，曹司空府长公子曹丕的夫人甄宓生下了长子。只可惜曹操出征在外，无法立刻抱到新生的长孙。不过，曹操早在几个月之前就交代过曹丕：这一胎如果是男孩，要给他取名曹叡。这个叡字通睿智的睿，除了睿智也含有光亮的意思，恰巧很配合他出生时透窗进来的晨曦。
在晨光满室的皇后寝宫内，汉献帝坐在凤床的床沿，端详着半坐半躺的伏皇后怀中吸吮初乳的女婴。他发现，女儿比例小巧的鼻子像他自己！本来，他一直嫌自己的鼻子太小，显不出皇帝的威仪，更担心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福相，所以命中注定得不到实权！然而，这样秀气的小鼻子长到了他的女儿脸上，却显得特别俏皮！这使得他恍如在冥冥中得到了某种补偿，而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孩子好可爱啊！” 汉献帝发出了满足的赞叹。
伏皇后眼看皇帝夫君丝毫不遗憾这一胎不是男孩，而如此喜爱这个女孩，她不禁微笑起来。她提起了产后中气不足的声音，含笑问道：“皇上看晨儿是比较像皇上？还是比较像臣妾？”
“嗯！” 汉献帝再仔细看了看女儿，才眉开眼笑答道：“当然比较像你啊！尤其脸型像你，是朕最喜欢的桃子脸！”
伏皇后听了，实在窝心！本来在传统审美观念之中，桃子脸的颧骨部位稍微嫌宽了一点，比瓜子脸略逊一筹，但本身是六角形脸的汉献帝总说，桃子脸在他眼中才最好看。伏皇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亲自挑选的董贵人、宋贵人也都是桃子脸。
一想起董贵人，伏皇后就不由得回忆大约五年前，董贵人怀着隆起的身孕，却被曹操的手下强行带走！然后，皇帝伤心得损害了龙体健康，以至于有两三年无法临幸后宫任何人... 伏皇后不肯让自己再回忆那段往事了。女儿诞生的日子，要多想些吉利的事情才对！
伏皇后跟着汉献帝饱经忧患，难免也跟汉献帝一样敬畏命运。有鉴于红颜薄命的说法，伏皇后并不想要女儿太美，只要五官端正，让人看了顺眼就好。结果，刘晨不但符合了，也超越了母后的期望。虽然刘晨鼻梁不够挺，眼睛不够大，皮肤也不够白，不算是个美人胚子，神采却非常精灵，格外讨喜！她的父皇母后满怀喜悦看着她，都心花怒放！
就在这一对二十多岁的帝后夫妇开心逗弄着宝贝女儿，忘却受制于曹操的时刻，弄璋的曹司空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绝色美女甄宓体质娇弱，不堪生产痛苦，又失血过多，以至于产后虚脱，昏睡了过去。因此，男婴曹叡吃的第一口奶得由乳母来喂。等到乳母把曹叡交还给曹丕时，曹丕一边接手把他抱过来，一边盯住了他秀美得几乎不像男孩的倒五角形面容，心中蓦然冒出疑惑...
曹叡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都像甄宓，只不过他的下唇比较薄，嘴形不是甄宓那种标致的小菱角，而他的腮骨也比较方，不像甄宓柔润的瓜子脸。毕竟曹叡是男儿身。男孩五官长得像母亲，倒也很常见，曹丕自己略带吊梢的细长眼睛就十分像母亲卞夫人。然而，曹丕的面貌尽管大致上比较像卞夫人，还是有个酷似曹操的大鼻子。相对而言，曹丕怎么看曹叡，也看不出这孩子有哪一点像他自己！
曹丕原本生性多疑，此刻心中越发犯嘀咕！他开始推算甄宓的怀胎时间...
他得到甄宓，是在建安九年阴历八月上旬，也是西元204年阳历九月中旬。甄宓过门将近半个月，就说月信迟了，而且很快让大夫验出了孕脉。那曾经令他大喜过望，也使他以此为藉口，不由分说，硬是休掉了无子的原配任琳，把起初为妾的甄宓扶正了。那时候，他原以为，他将在次年阴历五月中旬或下旬初为人父。结果在阴历五月上旬，比预估的时间早了十几天。其实，这种不算太早的早产并不少见。何况，曹叡体型偏瘦，可能就是早产的缘故。
再说，曹军从建安九年阴历二月就开始攻打邺城，而甄宓当时的夫君袁熙领兵驻守幽州。在那场持续了大约半年的攻城战争期间，袁熙并没有回过邺城。假如曹军在建安九年阴历八月攻破邺城时，甄宓怀着袁熙的孩子，那只能是建安九年阴历二月以前怀上的。换句话说，那样在曹丕初见甄宓时，她应当已有六个月身孕，绝对看得出来，而且后来到了建安九年的年底，孩子就该出生了才对，不可能等到建安十年夏天！
经过了如此一番分析，曹丕总算断定了曹叡不可能是袁熙的孩子，松了一口气。然而，曹叡偏偏长得完全不像曹丕，还是令曹丕心中不太舒坦。
原来，自从喜闻甄宓有孕，曹丕就一心想要甄宓生出一个像他的男孩。对于曹丕而言，那等于是一个证据，来证实他确切占有了甄宓。不然，跟甄宓肌肤相亲的每一次，感觉都像一场梦...
甄宓太美了！美得让曹丕不敢相信自己娶到了她。曹丕早就听说过，逐鹿中原的各路英雄好汉除了意图夺取政权，也都想抢到公认是河北第一美人的甄宓。甚至，他心底清楚：老爹对甄宓也曾经很有兴趣，才会规定部属攻入邺城以后，一定要确保袁府安全！如果不是自己那天捷足先登，领兵闯进了袁府，又带走了甄宓，她八成会落到老爹手上，变成老爹的小妾...
尽管曹丕向来亟于讨好大权在握的父亲，也曾在见到甄宓之前，想过要把河北第一美人亲手献给老爹，以博取欢心。然而，当他冲进了袁府大厅，第一眼看到甄宓，他就知道自己办不到了！
那一刻，曹丕起初手持利剑，威胁坐在厅内那位两鬓如霜的袁将军夫人，叫她怀中那个埋头哭泣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然后，甄宓怯怯抬起了微尖的下巴，泪盈盈的清灵双眸幽幽望向他，而他，整个人惊呆了，手中长剑铿然落地...
就在最初面对面的一瞬间，曹丕整颗心都酸楚了起来！那不仅仅是怜惜貌如天仙却沦为俘虏的甄宓，更是心疼自己，因为了解，自己从此再也无法无牵无挂...
曹丕假装浑然不知父亲对甄宓暗藏的遐思，请求父亲让他留下甄宓。他急切表示：“只要今生有她相伴，孩儿别无所求！”
父亲愕然吃了一惊：想不到野心勃勃的子桓，竟会如此执迷于情爱！或许毕竟，他还年轻？
面对应是青春年华才有的热情，虚岁已届半百的枭雄受到了感动，抛开了私欲，成全了儿子。然而，这位父亲并未领悟，这个儿子的痴狂不只来自于十七八岁少男血气的悸动，更主要发源于过去童年心灵的匮乏。从小，他就欠缺爱，而渴望爱...
原来，表字子桓的曹丕并非曹操真正的嫡长子。他获得曹府长公子的称号，只是因为曹操原配丁氏生的长子曹昂早年战亡，而他是曹操现任夫人卞氏的长子。
曹丕不但小时候没有嫡长子的地位，就连大哥曹昂早逝之后，父亲曹操也还是不看重他。尽管他文武双全，从小熟读经典，文笔雅洁，而射箭又能够左右射，剑术也很高超，父亲却总嫌他太爱逞能，吝于称赞他，却经常夸奖他的几个优秀的弟弟。其中，最聪颖的是小小年纪就想出了如何不秤也能给大象量体重的曹冲，文采最耀眼的是曹植，武打最威猛的是曹彰。既然父亲偏爱那三个弟弟，母亲也就最以那三个男孩之中两个她生的曹彰、曹植为傲。曹丕一直被亲生父母忽视。
冷落造成的郁闷长期压在曹丕胸口，迫使他发愤要出人头地！夺得了河北第一美人，等于是他迈向胜利高峰的第一个里程碑。不过，他并没有把甄宓当作战利品，而将她视为不可或缺的伴侣。虽然，曹丕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强调以孝为先，他却绝对做不到把偏心弟弟的父母放在心目中第一位。他迫切期待要把感情重心放在一个心中只许有他的女人身上，而这个女人，必须是他一见钟情的甄宓！
肌肤白净水嫩的甄宓与外型粗犷早熟的曹丕貌似年龄相仿，但其实，甄宓比曹丕大四岁。尽管如此，曹丕不肯叫她宓姐，而有时候当众呼唤她的表字嫦娥，有时候私下昵称她的小名宓宓。曹丕要独占宓宓，也但愿被宓宓独占！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遣走了原配任琳，不管任琳才嫁过来一年多，说她无子的藉口是多么牵强又荒谬。
甄宓眼看任琳哀哭，于心不忍，也泪盈于睫，含泪请求夫君珍惜原配！曹司空府上上下下都为此称赞甄宓贤德，只有曹丕满心不是滋味。他恨不得抓住甄宓纤窄的双肩，猛烈摇晃，接着逼问：难道你不想要子桓只有你一个？子桓只要你一个！难道，你心中反而没有子桓？然而，他问不出口。他害怕对甄宓剖白深情，万一甄宓对他无心？
不得父母宠爱的曹丕最大的恐惧，就是甄宓也不爱他！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他武装起自己，冷冷瞪了甄宓一眼，恶狠狠嚷道：“我当家作主，没你说话的份！”
硬把任氏送回娘家之后，曹丕还要赶走甄宓身边一个窄额头方圆下巴的侍女贻明。他嫌贻明难看，脸型上窄下宽，目光又阴险。甄宓再度出面求情。这一次，由于侍女的去留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曹丕就给了甄宓面子。曹丕只是不懂，甄宓为何偏要留着那个比她大三岁的，长相太凶而没男人要的贻明？何况，贻明还仗着老资格，凡事自作主张，对甄宓的态度也缺乏下人该有的恭谨！换个乖巧听话的小丫鬟来服侍多好呢？
甄宓坦诚答道：“我从小依赖比我年长的贻明帮我处理琐事，而且两度出嫁都有贻明陪嫁，难免觉得，生活中已经少不了贻明了。”
曹丕听了，不禁暗想：原来她念旧！那么，无论目前她心中有没有子桓，将来年深月久，总会有的吧！
对于甄宓心意的不确定，曹丕从未说出口，却不知不觉写进了他笔下的《善哉行》：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这是一首写得极其细致的情诗，不仅写尽了甄宓的外在美、内在美，以及音乐才华，也点出了曹丕的患得患失。读者可以想见，每当曹丕“眷然顾之”，亦即满怀眷恋凝视着甄宓，他心中反而泛起了淡淡的忧愁。此诗的结语解释：自己只是嗟叹没有遇见甄宓的前人，听不到甄宓出神入化的演奏，如何能够排遣烦忧呢？然而读者只要细细品味，就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为了甄宓惊才绝艳到了极致，像是最精致的瓷器也最易碎那样令他小心翼翼，唯恐失手遗落又唯恐不配拥有而心愁；也为了甄宓时常心不在焉，让他捉摸不定而心愁...
正因为如此，曹丕才特别想要甄宓孕育出一个长得像他的孩子。当曹丕双眼在曹叡脸上努力搜寻，却就是找不到一样类似他自己的特征，他简直要发疯！他差点失手摔掉了曹叡！猛一下被曹叡的哭声震醒，赶紧接住曹叡之后，他转脸望向床上同时惊醒的甄宓，才终于冷静下来。
曹丕把曹叡抱去交给床上半坐起来的甄宓，并且笑道：“你看，这孩子多像你！”但他内心，却在暗自盘算：反正宓宓还年轻，还可以再生。总有一天，会要宓宓生出一个酷似子桓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清气含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