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川后静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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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出自于对独生女的宠爱，刘晨在曹瀞成年后，还是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为了避免刺激女儿敏感的心灵，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刘晨都瞒着瀞儿。曹瀞一直以为母妃是父皇的贵人，从不晓得母妃最初嫁的男人是魏文帝曹丕，也浑然不知祖母文昭皇后是被文帝赐死才早逝，更无从得知父皇并非文帝的亲生儿子。既然如此，曹瀞理所当然认定了，自己身上流着曹魏皇室的血液。
正因为把自己当成曹魏皇室的一份子，所以，曹瀞受不了任恺为意图篡位的司马昭効力！她气得宁愿出走。
在母亲面前，曹瀞哭诉任恺甘为司马昭的党羽，等于背叛了妻子的娘家！
“想想九年前，韬哥为了捍卫大魏的皇权而送命！”曹瀞哽咽道：“相形之下，恺哥实在愧为大魏驸马！难怪母妃早就说过，恺哥比不上韬哥能够保护我。”
“唉！”刘晨无奈叹道：“我那么说，有一部份原因是，当时你已经嫁给了李韬，我必须多说他的好话，才好让你维系你的婚姻啊！虽然，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李韬的能力确实强过任恺，但是，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道家所谓的刚强易折。李韬若不是逞强，逼着他父亲遵从那封血诏，也不至于落到父子俩都白白送了命！任恺固然才华比不上李韬，可是他的性情温和谦恭，却最有利于在朝为官。他肯处处顺着司马昭，才保得住你们全家平安富贵。”
“什么？母妃赞成他依附司马昭？”曹瀞非常意外，不服气嚷道：“母妃教我从小读圣贤书，怎么会同意他这种不忠不义的做法？他身为大魏驸马，怎能不为大魏尽忠？我并不指望他像李韬那样设法诛除司马家族，那太危险了！我不要再作一次寡妇！我只是请他辞官而已。自古改朝换代的时候，前朝的忠臣都会归隐。那才是高风亮节！”
“你这孩子，理想总是这么高！”刘晨感慨道：“由此可见，任恺很宠你，让你生活无忧无虑，才能够尽管为人妻为人母，还保持着一颗少女心！”
“母妃为何这么说呢？”曹瀞不解，蹙眉问道：“为人臣者，效忠皇室乃是本份，如何能说是理想过高？”
“倘若两国交战，忠臣自然得要宁死不屈，不该向敌国投降。问题是，现况并非如此。”刘晨心平气和答道：“你应当晓得，大魏皇室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司马昭掌控着皇帝，实权等同皇帝。任恺说得没错，他早已在司马昭统治底下做官了。司马昭改不改国号，仅仅是名份的差别，何必太在意？”
“假如我不是大魏公主，也许我可以不用在意。偏偏我身为大魏公主，就不可能不在意！”曹瀞反驳道：“我无法忍受我的夫君成为司马昭篡夺大魏的帮凶！他要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惜丢掉大魏驸马的荣衔，我只有离开他！”
“那太不值得了！”刘晨摇头叹道：“你太意气用事了！何苦为了忠于一个徒具虚名的皇室，抛弃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何况，你原本不该姓曹。”
“我原本不该姓曹？”曹瀞震惊，一双清丽大眼睛瞪得更大，急急问道：“母妃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刘晨难免犹豫，但想了一想，终究决定说出真相：“你祖母嫁给文帝之前，原本是东汉大将军袁绍的儿媳妇。在军阀相争的年代，曹家灭了袁家，也把当时享有河北第一美人之称的你祖母抢了过去。”
“母妃是说，皇祖母那时候已有身孕，父皇其实是皇祖母前夫的儿子。”曹瀞立即推论道。
刘晨稍加思索，就轻轻点了点头。因为，甄宓一直宁可忘记曾被强行玷污，宁可假装那从不曾发生过，所以刘晨不想对瀞儿提起她祖母不愿回顾的屈辱。那将是刘晨要永远瞒住瀞儿的秘密。
“换句话说，我应该姓袁。”曹瀞喃喃说道，内心充满了感伤。
“你是女孩子，反正不会为娘家的姓氏传宗接代，姓什么并不重要。”刘晨慢条斯理说道：“因此，我本来不想把你父皇的身世告诉你，怕你胡思乱想，徒增烦恼。可是，今天看你这么放不下曹家的皇室地位，我只好讲出来，你跟曹家并没有血缘。你这个公主头衔既然是空的，丢了也不可惜，更犯不着因为任恺不是保皇派，就跟他呕气！”
“我---”曹瀞一时之间，不知该发表什么观点？她一方面百感交集，另一方面又顿生好奇心，反而把自己跟任恺之间的争执抛开了，只顾追问：“父皇的身世，母妃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多年以前，比你出生还要早好些年。”刘晨回忆着往事，缓缓说道：“某一个深夜，你祖母悄悄告诉你父皇的时候，被我偷听到了。偏偏可恨的是，你祖母身边有个名叫怡明的下人也偷听到了，而且巴结上了谋夺你祖母正宫地位的郭照，跑去向文帝告密。这就是为什么，郭照后来被立为皇后，而文帝迟迟不立太子。直到文帝病危了，而他的亲生儿子年纪都太小，唯恐幼主容易给奸臣篡位，逼不得已，才在临终前册封你父皇为太子。”
刘晨停顿了一下，又喟叹道：“谁也料想不到，你父皇会英年早逝，而且亲生儿子都夭折了，养子也是年龄太小。到头来，大魏政权还是旁落到奸臣手中！”
曹瀞听着，忽然脱口说道：“难怪！”
“难怪什么？”刘晨讶然问道。
“郭太后，我是说父皇的正宫郭后，曾经告诉我，文德皇后郭氏向她坦承杀死了父皇的两个儿子，还提议要跟她合谋去杀害第三个。”曹瀞据实答道：“我当时不懂，文德皇后只是父皇的继母，又不是父皇的后妃，不需要跟父皇的后妃争宠，怎会见不得她们生儿子？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她的动机！她一定深愛文帝，才会想要父皇绝后，好教父皇领养文帝亲生儿子的子嗣，把皇位还给文帝的后人！”
“嗯！你的推测很有道理。文德皇后确实深愛文帝。”刘晨点头应道。得知郭照谋杀了曹叡所有的儿子，她一点也不讶异。虽然，郭照临终对曹叡说的是，她用巫蛊诅咒了那三个男婴，但在曹叡转告刘晨时，刘晨就揣测：郭照可能还用了巫蛊以外的手段。
“那么文帝对文德皇后呢？”曹瀞自然而然想要探问下去：“文德皇后借助下人，揭发了父皇的身世，必然害得祖母失宠了，但是文帝有没有因此最宠文德皇后呢？”
“文帝有没有最宠文德皇后，倘若只看表面，可以说有，文帝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刘晨淡淡一笑，悠悠答道：“只不过，凡事都不是从外表看来那样简单。如果深入观察，就会了解，文帝最愛的女人，永远是你祖母。他嘴上再怎么说痛恨你祖母，内心其实还是最愛她，不管弄来多少女人，都还是无以取代。”
曹瀞听了，频频点头。以她目前的成熟度，足以体会愛恨的复杂。
“好了！”刘晨呼出了一口气，郑重说道：“你现在已知自己不是真姓曹，就不要再把曹家看得那么重了。大魏的兴亡，实在也不是那么重要。文帝生前，甚至在遗嘱中写了，自古未有不亡之国。他早就料到了，大魏会有终结的一天，只是以为那会是数百年后，意想不到大魏会是个短命的朝代。”
刘晨轻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在少女时代，亲眼目睹自己的父皇把皇位禅让给魏文帝，真没想到会在有生之年，又看到大魏皇帝像自己过去的父皇一样，沦为傀儡。看样子，大魏不久就要步上大汉的后尘了。”
刘晨见瀞儿凝神聆听，又接下去谆谆劝道：“朝代的更迭，就好比湖水的潮起潮落，乃是必然的现象。大魏气数已尽，只要皇权能够和平转移，就是百姓之福。任恺愿意辅佐司马昭，只能算是顺应时势，不能批判他不忠。再说，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并非他忠不忠于大魏，而是他忠不忠于你。他既然是个忠实的好丈夫，你就该珍惜你跟他的婚姻才对！”
曹瀞听母亲说得极有道理，就点头应道：“是！”
“那么，过些日子，等任恺来接你，你可要跟他回去哦！”刘晨嘱咐道。
“母妃认为他会来接我？”曹瀞略显诧异问道：“为什么？我跟他吵了一架，他很生我的气。我想，他大概不会来吧！”
“他一定会来。”刘晨微笑道：“你看着吧！他没有马上赶来，只是因为责任感。他要把工作安排妥当了，有人代理，而家中的孩子们也都有人照顾，他才可以放得下心来找你。”
果然，不出刘晨所料，再过了半个月左右，任恺就顶着漫天风雪来了。他才进门，刘晨立即吩咐小厮带他去见正在暖阁中弹琴的曹瀞。
夫妻俩一照面，不约而同忆起了少年时代，任恺初听曹瀞演奏她自己编的《洛神曲》，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冬日。
流年似水，芳华已逝，但任恺看曹瀞，依然有当年那位小公主的娇贵神采。曹瀞看任恺，却惊见他鬓角两侧都出现了几丝白发，而且国字脸的颊边有些凹陷，轮廓不再平顺了！
分离不到一个月，恺哥怎会一下子老了这么多？曹瀞暗自想道，心中微微发疼，又念及恺哥今年虚岁四十一了，难怪显出了中年男人的风霜！
相对而言，虚岁三十七的曹瀞，却没有《黄帝内经》所谓女人过了五七三十五之后会有的色衰迹象。她嫁给任恺这八年，外貌的变化只有生第二胎造成的肩膀增厚、腰臀加宽。她的肌肤仍和过去一样白皙柔润，生育留下的少许胎斑淡极欲无，即使不擦粉也看不太出来。虽然肤质之好，可说是来自祖母甄宓的优良遗传，但曹瀞自知能够如此保养得宜，还是要感谢恺哥所提供的安逸生活。思虑至此，她不禁有点惭愧自己离家出走太任性，一时之间，不知该对任恺说什么才好？
任恺先开口：“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一点。”
“我瘦一点才好呢！”曹瀞自然而然恢复了对夫君调笑的口吻，娇声嗔道：“倒是你也瘦了。你不怕胖，不用节食呀！要多吃一点！”
“你不在家，我寝食难安。”任恺坦白表示：“奇怪的是，婚前没有你，我也好好过了很多年，不觉得生活有什么欠缺，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没有你了！我想要再劝你一次，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观点。不过，如果你就是怎么样也无法忍受你的夫君辅佐晋公，那我就辞官吧！”
曹瀞听了，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她含情脉脉望向任恺，嫣然一笑，才柔声说道：“你不用辞官啦！我听了我娘的劝，不再阻止你为司马昭做事了。你听，我已经对我母亲改了称呼，就是准备要随时放弃公主的地位。”
“你总算想通了！”任恺笑逐颜开，殷切说道：“那么，你赶快收拾行李，跟我回家吧！孩子们都很想念你。”
“你这么急着要我回家呀？”曹瀞俏皮笑道：“那你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任恺略带紧张问道，唯恐节外生枝。
“带我娘一道走。”曹瀞改用严肃的语气，一本正经答道：“方才我忽然想起来，你已经过了四十，接着马上联想到，我娘快六十了啊！尽管她行医，懂得养生之道，只不过两鬓如霜，头发并没有全白，不太显老，可是终究年纪大了。如今，该是让我尽孝道的时候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任恺立即应允：“女婿是半子，我当然应该跟你一起奉养母亲。”
夫妻俩达成了共识，去央请母亲同行时，刘晨却不肯跟他们走。
“问题是，你们的娘是劳碌命啊！”刘晨摇头笑道：“绝对不会习惯闲坐家中当老太太。你们的孝心，娘只有心领了。”
“娘可别以为，跟我们回去会太闲哦！”曹瀞赶紧澄清道：“我很需要娘帮我的忙呢！我们家那四个男孩子，一个比一个顽皮，我根本管不住他们。谁叫我脾气太好，他们都不怕我！他们的爹偏偏又工作太忙。只有请外婆去教导他们，他们才会懂点规矩！”
刘晨一听，就晓得瀞儿这是刻意强调母亲的治家能力来讨好母亲，但还是感到很窝心。
“这样吧！”刘晨含着温情说道：“你们先回家。娘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真要搬去跟你们住，也得等到明年再说。”
“要等到明年啊？”曹瀞难免失望，但深知自己拗不过母亲，只有提醒道：“明年五月初六，娘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哦！娘最迟一定要在五月之前到我们家，让我们帮娘做寿！”
“好！”刘晨点头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啦！一旦到了六十岁，确实该是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次年阴历四月，刘晨迁往洛阳途中，风闻傀儡皇帝曹奂已经加封了司马昭为晋王。这令她不由得忆起了四十八年前，尚在童年的自己得知，父皇被迫晋封曹操为魏王...
历史似乎总会重演！刘晨这么感慨着，心中突然冒出了一种预感：会不会，司马昭也跟曹操一样，活不到改朝换代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此时此刻，刘晨自然无法预见，司马昭再过一年多就去世了，将把未竟志业交给他的儿子司马炎。这一年虚岁六十的刘晨，一心只在回顾此生其实还差一年才满一甲子的岁月。她越深思，越难以理解：为何有那么多男人拼了命要当皇帝？
她生来就是大汉末代皇帝的女儿，少女时代嫁作大魏开国皇帝的贵人，又身为大魏第二任皇帝心爱的秘密情人，对于皇帝的生活简直太熟悉了，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值得竭力争取之处！
或许，自己如此感嘆，乃是因为没有生为男人？尽管曾被曹丕评论为“女儿身、男儿心”，毕竟还是女人！刘晨这样思量着，忽然有点怀念曹丕、甄宓、曹植，以及早去的妹妹刘昘。同时，她也更想念她无时或忘的曹叡...
然而，刘晨并未让自己在怀旧的感伤中沉浸太久。她坐在马车上，很快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当下，望向车窗外路边的一湖碧水，同时默祷：但愿，自己与瀞儿一家能够得到苍天庇佑，今后的日子，都像瀞儿的表字静波一样，如同湖光雲影的静谧微波。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川后静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