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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04.汤料店
      陆谨陌所工作的汤料店十分简单,视线能够触及的空间被几张桌椅恰到好处的占满,一张印有汤字的蓝白垂帘将大堂和厨房隔开。天花板上垂下暖黄色的灯盏,薄淡的光晕把这小小的空间笼罩,使这里处处都散发着原木的光泽。
      这里的工作服是一套墨色长衣长裤,除了左肩一个小小的汤字标识,便不再有其他装饰。这么简单的衣物穿在陆谨陌身上,不但没有单调的感觉,反而因为工作服慰贴的设计衬的她越发挺拔纤细。她就是标准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我跟在她的身后走进这家小店,视线始终黏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系列有些陌生的画面。线条简洁干净的背影,浮动的发丝,时不时飘入鼻息的,纯牛奶的淡香,以及臂弯里柔软的触感。
      我忽然记起妈妈曾和我说过,因为学校离家里很近,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上下学的,而学业较为紧张的姐姐则是每天骑着自行车。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身材瘦小,很容易就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但他们欺负的并不过分,我也就什么也没有对别人说过。可是有一天那么凑巧,代替妈妈来开家长会的姐姐撞见了我被同学堵在墙角,盛怒之下寻求老师的帮助未果后,就执拗的要送我上下学。父母拗不过她,只能叮嘱她注意安全小心行事。从那以后,我小学整整六年,都是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度过的,所以她发丝间的清香,脊背的弧度以及我臂弯里的温暖触感,都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
      只不过这实在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纵然曾经多么感动多么难以忘怀,现在如果不是记忆馈赠,脑海里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本来以为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可谁知道,像是重新认识了那人一遍。
      “陌陌你来啦!”面前的背影猛然顿住,随机被另一个高挑的身影牢牢搂入怀里。
      我被这声音惊的回过神来,侧头看清了那个抱住陆谨陌的身影,是一个漂亮到炫目的女生,笑面如花,身量纤长,穿着和陆谨陌一样的衣服,此时正挂在陆谨陌的身上无所顾虑的撒娇着。
      陆谨陌笑的有些尴尬,扯了扯那人的衣角,那女孩反应过来后面还有一个我,随即冲我友好的笑了笑,又向陆谨陌投去征询的目光。
      陆谨陌把她拽开,又把我拉到自己的身边:“这是我的妹妹,陆翎。这是我的朋友,韩梦。”
      “是最好的朋友哦。”韩梦在一边补充,顺带接受了陆谨陌的白眼一枚。
      我有些惊讶,因为从小到大,陆谨陌身边都是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的。虽然陆谨陌长得十分漂亮,脾气也是较温顺的水脾气,可是相比较那些莺燕成群的女孩,她的身边总是十分寂寥。曾经耐不住好奇问过她原因,她只是笑笑,说:“我选的这条路,注定没有什么朋友的。”
      哪一条路呢?想了很久,却没有答案。
      “你妹妹?果然和你一样可爱。”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我的脸,脸上柔嫩的肌肤被蹂躏着,我只好向陆谨陌投去求救的目光。
      陆谨陌又露出了那种无奈的笑容,从这个女孩儿出现以后,她就总是露出这种宠爱又无奈的表情,也许这就是朋友吧。直接切入心底的朋友,会让自己毫无条件的宠爱和信任。
      笑归笑,陆谨陌还是伸手把韩梦罪恶的魔爪给拨开了。得了放松的脸颊不自觉地染上笑容,我有些诧异,在心里去寻找原因,却没有找到。
      当两个人聊的正热火朝天时(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韩梦在说,陆谨陌在听。),那张蓝白条纹的垂帘被一只汤勺撩开,从那帘后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老头子身上系著一条印着汤字的围裙,围裙下的衣服也一样是墨色的。
      他一边用白色抹布擦着那汤勺,一边用很是锐利的眼神扫过我们三人。我打了个寒颤,身边的两个人却完全不受影响。
      “你妹妹?”似乎在对陆谨陌说话,眼神却是直直对着我。
      陆谨陌冲他点了点头,顺便将我的事情也告诉了那老头。在一旁听完全过程的韩梦眼神更加奇怪,看我就像看鬼一样,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我确实是鬼没错。
      那个老头思考了一阵,转头在韩梦的耳边说了什么,说完以后似乎被自己给恶心到,用力的擦着汤勺径自走到一边不再理我们。
      “哈哈,陌陌这几天你都不用来上班了,陪你妹妹吧。”韩梦嬉笑着说出这句话,陆谨陌的眼神里却没有惊诧,仿佛早有预料一样。
      “这个老头子就是这样,一副谁都欠他钱的样子,但内心却是实打实的好。”韩梦解释了我的疑惑,又推了推陆谨陌:“赶紧多陪陪你妹妹吧,时间不等人啊。”
      在韩梦的推搡中出了店,陆谨陌看时间还早,于是向我提议道:“一起去买菜吧,买一点你喜欢吃的,中午给你做。”
      虽然有太多的问题憋在心里,但毕竟时间还久,以后再问也不迟。于是点了点头,跟在了她的身后。

      05.气息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想要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侧过头就能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底有一个想法蠢蠢欲动。
      “我和你一起做吧。”
      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身体就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我挽起袖子,在抹布上擦了擦手,从刀具架上抽下一把称手的刀,又从水盆里捞出削了皮的土豆,湿淋淋的搁在案板上。陆谨陌注意到我手中的刀,担心的望了我一眼:“阿翎,小心一点啊。”
      阿翎,小心一点啊,要保护好自己,我不在的时候,一定不能出事。
      心里忽然憋闷的很,我赌气般的用力,一块块土豆在刀下依次变成丝状。被水浸湿的手指开始起皱,刺刺的痛感从指尖连入心底。
      记忆里我陪着她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一次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例如我的十二岁生日,我的初中毕业。
      那这一次,是为了庆祝我们久别重逢吗?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重逢,忽然觉得讽刺。
      “阿翎,让开!”一股大力将我推开,幽香扑入鼻息。我还未站定,陆谨陌担心的眸便撞入我的眼睛。
      “你没事吧?有没有没油溅到?给我看看!”那人匆忙的将我露在外面的肌肤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烫伤后,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关上了煤气,那半锅沸腾的油慢慢冷却下来。
      “锅里的油沸了你就要小心啊,厨房是很危险的......”
      什么时候...话梗在嗓子里未说出口,我注意到她布满细汗的额角,伸手把她拉到身前,谢谢两个字绕在嘴边,齿缝间溢出的却是:“你没事吧?”
      她怔了一下,眼神可疑的转向别处,我板过她的身体,撩起衣服,眼风细细扫过,果然在她的背上发现了一小片烧红和零散的红点。
      我并不温柔的解下了她的围裙,拉住还在疑惑的她冲进卧室:“脱掉衣服坐床上。”简单的命令后,便不再管身后那人小声的解释。
      我快步走到床头柜边,从第三个抽屉里翻出一管烫伤药膏。药品类的东西放在右边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这也是我知道的,她的习惯。
      看到陆谨陌还拘谨的坐在床沿,心底的火苗蹿起,我冷笑一声:“怎么,三年没见,就生疏成这样了吗?”
      她忽然沉默,目光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没有在推脱,脱去了上衣坐在我身边。
      把药膏挤在指尖,又细细抹匀在她背上的伤处,耳边捕捉到她低低的抽气声,手上放轻了力道。
      “是四年零六个月。”冷不丁的,她忽然说,声音很低。
      “嗯?”
      “我已经四年零六个月,没见过你了。”
      对了,人间一日,地下七天,她之于我未见的三年,就是我之于她未见的四年零六个月。
      “你还说。”我忽然没有了力气,手臂垂了下来。她向后倾了倾身,在我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住,我想从身后抱住她,可又莫名胆怯。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去世的原因呢?”我问的小心翼翼,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又像是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放弃这个话题,可是那心头的憋闷感一点都未褪去,反而膨胀起来:“我一直按照你说的,小心的活着。可为什么这样和我说的你,现在在这里。”
      你让我小心点,让我照顾好自己,可你自己呢?为什么在这里呢?为什么死去了呢?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浓墨般的沉默在宣纸上铺开,半晌,她轻笑:“你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

      06.祝福
      因为陆谨陌在这里的家我还未仔细看过,加上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就起来的有些早,所以趁她还在睡的空当,我把这个不大的房子转了一圈。
      似乎与以前没有什么区别,潦草看过一遍后,最后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一个玻璃柜,她向来喜欢将自己喜爱的东西摆在透明柜子里,所以看到这个我并不吃惊。可是这个柜子里摆放的有一样东西,却实在不像她喜欢的。那是一个陶瓷娃娃,做工并不精细,简单的花纹和并不圆润的棱角都彰显着这个娃娃的微不足道,我清楚的知道陆谨陌不喜欢这种东西,甚至曾经,还摔碎过我做的......

      呼,真烦啊,又下雨了。
      给我开门的妈妈,是一个四十多岁,总是用浓妆来掩饰苍老的女人。此刻的她正板着脸色叉起腰,看了看我身上的泥水,又看了看我。在她开始发怒前,我赶紧向她解释说地滑我摔倒了。她并没有生气,看来刚刚心情不错,不过还是皱起眉,语气里有不悦:“这是新衣服。”
      不过是陆谨陌长高了穿不了的给我穿了,哪里是什么新衣服。掩饰了心里的不悦,我乖乖的冲女人笑笑,越过她走了进来,直奔自己的卧室。在经过客厅的时候,我看向沙发上的爸爸,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个举着奖杯满脸傲然的陆谨陌身上,没有看我。
      下意识的攥紧了书包带,我头也不回的钻进卧室,把门带的很响。
      我离开的飞快,自然没有看到身后陆谨陌带有怒气的目光。
      进了卧室以后,关上的门隔去了客厅里的嘈杂,因为那忽然汹涌而至的疲惫感,我连衣服都没换,便一头栽在了床上。床被间熟悉的味道让我的脑袋完全放空,没有一会便沉入了梦乡。
      只是这安宁来的并不久,我关上了门却忘记锁门,于是直接给了陆谨陌一个推门而进的机会。
      “你刚刚怎么那样?”陆谨陌少有的板起脸色:“你那样爸爸妈妈会生气的。”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她见我不答话,只是茫然的看着她,似乎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那股本来不大的火气忽然蹿起来。
      我那时并不懂她为什么那么生气,甚至在心底还觉得该生气的是我,毕竟得尽荣耀与夸赞的是她,从头到尾被忽视的人是我。
      我依然没有说话,她气极走过来抓起桌子上一个丑丑的陶瓷娃娃用力的摔碎在地上:“你能不能懂一点事啊?我拜托你清醒一点可以吗?你也不小了,就不能为这个家考虑一下吗?就不能......”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已经飞快的跳下床,把那碎片一片片捡起拾入怀中。
      她生气却没有气昏,她是看到我桌子上这个娃娃做工并不精细,以为是什么我并不重视的小玩意,所以摔碎了解气,可是看到我不顾割破手的危险去捡那个碎片,还是有些慌了:“阿翎,这是什么?”
      我看着那碎片怔怔出神,这还可以修复吗?重新做一个还来得及吗?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呢?这明明就是...
      “本来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木木的说出这句话,仿佛嘴里被人塞了一把木屑。
      她一下子惊慌了,手足无措的想要解释,却连一个整句都说不出来:“对不起,阿翎,我...我不知道。”
      手心里是冰凉冷硬的触感,我摇摇头,把碎片全部丢进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地板上的细碎颗粒后,重新躺回了床上。
      “姐,我好困,刚刚让你吵醒了,现在还想再睡会。”
      我动动嘴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出来,可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和委屈积压在心底,于是说完了刚刚那句话后,便沉默了。
      背对着她,却能感到她在身后的不知所措,我却不想在管,只感觉很困。很想沉入梦乡。
      良久,才听到她微不可察的叹口气,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
      这记忆来的并不汹涌,颜色尚且清晰的一幕幕画面,倒像是忽然忆起的某一个电影片段。我则像是影院里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对姐妹的不欢而散。
      不过这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虽然大体都忘了,但是她摔碎的那个娃娃我是记得的,现在再仔细一看,那柜子里的娃娃与我记忆里的那个,很相像。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陆谨陌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她正一步步的向这边走来。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你的生日礼物了,很后悔,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呢?”她在我身边站定,指尖摩挲着那玻璃,目光爱怜中透着失落。
      是的,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送过她生日礼物,我知道她很在乎,只是一直什么也没说。其实本来我生一个气不会生那么久,要不是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
      若没有那些事,她也不可能和我天人相隔吧。

      07.羁绊
      地狱里是没有四季的,这里一年到头,都是这种暖风拂面的春天。而且这里的土地是不能长出任何作物的,在各个商贩与居民间流转的那些食物,都是像小黑猫一样的司阴从人间弄来的,不过虽然长不出东西,但如果种上什么东西,就可以一直保持着那东西种下的样子,就像陆谨陌在院子里种上的菊花,并不是恰好赶上我来的这段时间开了,而是一直都这样开着。
      “陆翎!”
      我正在院子里欣赏着这些经年不败的花时,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声音时从栅栏后面传来的,那里站着一个很是漂亮的女孩,正兴高采烈的叫着我的名字。
      很眼熟,一时之间却没想起这是谁,但不理人终究是不礼貌的,我刚要做出反应,恰好走出房间的陆谨陌就已经迎了上去。
      “叫我妹妹干什么?”陆谨陌走到那女孩身边,很熟悉的从女孩手里接过什么东西,等我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一盘五颜六色的糕点。
      “你不在嘛。”那女孩撒娇了一阵。伸手从瓷盘中捏起一片琉璃红色的枣糕递到陆谨陌嘴边:“你尝尝这个,只有这个味道是我做的。”
      陆谨陌无奈的咬下一口,清凉与枣香瞬间在口腔里迸发,她挑起眉,点点头:“好吃。”
      这时我忽然想起,这女孩就是前两天才见过的,陆谨陌在汤料店的好朋友韩梦。
      韩梦满意的笑起来,胳膊搭在栅栏上又靠近了一些:“陌陌,大妈叫你和你妹妹晚上来我们家吃饭。”
      还记得我在人间的时候,是非常不喜欢饭局的,爱面子的大人们挤在一张桌子上,都恨不得把自己最光鲜亮丽的一面呈现出来。喝酒吃肉,不是为了尽兴。太过强烈又很单一的目的性让我和她很反感。所以当陆谨陌答应了与韩梦一家一起吃晚饭的邀请时,我是想要表明我不去的,只不过她看出了我的想法,攥紧了我的手让我先不要说话。
      “这里和上面是有些不一样的。”待韩梦回了自己家,陆谨陌才转过身来和我说:“你放心,这一次一起吃饭,不会让你觉得难受的。”
      韩梦的家庭组成挺奇怪的,没来之前我以为他们一家是不幸遭遇事故才一起来到了这里,可来了之后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一家人,韩梦,韩梦口中的大妈,以及大叔,其实原本都只是陌生人,都来自不同的家庭,遭遇了不同的事故,最后在疲惫的等待中,才渐渐走到了一起。
      就像陆谨陌所说的,大家是因为不想孤独才生活在一起。他们曾彻底的失去一切过,所以十分懂得珍惜,知道安定的生活来之不易。维系他们的,从来都不是爱情,亲情,更不是利益,而是一种类似于感激的心情。感激你让我从孤独中解脱,把我从对死亡的绝望里捞出。感激你让我即使一无所有也愿意好好生活。感激你看过这么多人事景,还愿意留下来陪伴我。
      人与人之间是因为羁绊而感到快乐的。几杯小酒,几样家常菜,毫不顾虑的玩笑话,以及洋溢在饭桌上的齐乐融融,这种自然而然的气氛,这种从内心升腾起温暖的感觉,我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你们知道不,这两天大家都在往塔上搬了。”大妈神经兮兮的说,趁机夹起几块牛肉往我的碗里塞。
      “是的啊,听过那红海要涨起来了,小陌啊,你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和你妹妹一起上塔吧。”大叔毫不示弱,一筷子叼了几块肥嫩的猪肉丢在我满的不能再满的碗里。
      我哭笑不得,只能连连道谢,筷头在碗外转了几转不知从何下手。对于他们说的话,倒是没怎么在意。
      不过我不在意,陆谨陌听完了这些话却皱起了眉头:“怎么偏偏就是这两天。”
      她的这句话,倒是让我想起了黑猫曾和我说过我来的不是时候,那具体的事情,想来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红海上涨吧。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那黑猫已经说过会护我周全,那我是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怕只怕,陆谨陌和这些与她渊源甚深的人最后会怎样。
      吃饭吃到一半忽然停了电,黑暗猛然袭来。我感受到陆谨陌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不轻不重的力道似乎在安慰我不用怕。心里流过一阵暖流,我反过手来握住她的指尖,无声地说着我不害怕。
      我没事,就自然不会让她有事,心里暗暗打定着主意。
      细小的光亮撕开了黑暗,大妈乐呵呵的点起了几根蜡烛,不明亮的烛火只照亮了饭菜和餐桌边几人的脸,其余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里。
      烛芯上跳动的火焰倒映入我的瞳孔,思绪飘回到曾经一个同样停电的夜晚,带着蜡烛偷摸进我房间的那个人和我说过。她很喜欢烛火,能驱走黑暗的可怕,却不会驱走黑暗的静谧。烛萤与繁星并不明亮,可这种弱小,反而来之不易。
      她从来不喜欢被改变的太彻底的东西,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就是在各种压力下,渐渐变得不像自己。
      等到桌上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陆谨陌也被几杯酒折腾的有了醉意。我和韩梦一起把她扶回了家里。我轻手轻脚地给她掖好了被子,感觉身上也有了累意,便直接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个问题,得不到的答案梗在心里太难受。我撑起身体,看她并没有完全睡着,便趁着韩梦去厨房弄醒酒汤的空当,在她的耳边轻声问了一句:“陆谨陌,当年你究竟为什么会忽然死去?”她伸手推了推我,口中呢喃着什么。我以为她没有听懂,于是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只是小声的呢喃了一句:“你是谁啊...”
      “我...”喉咙里一阵干涩,一句早已被我压在心里,现在忽然破土而出涌到嘴边的称号,把那股干涩逼到了眼角。
      “我是你的妹妹,陆翎,姐姐,我是你的妹妹。”
      她却像是彻底睡着了,陷入了沉默。

      08.夕拾
      自昨晚我听到有关红海上涨的消息后,今天就明显感觉到了紧张起来的气氛。站在窗户前向街口张望。昨天还热闹非凡的街道,现在只剩下拎着行李赶路的人们。顺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望去,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身后传来衣料翻动的声音,我回过头,姐姐正把几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清晨的暖阳笼罩在她身上,我转过身,背靠着窗栏看着她,忽然觉得时光安然,岁月静好。
      这是我的姐姐啊,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别扭着什么呢?
      “阿翎,这一次涨潮不知道要多久,你带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吧。”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入行李箱,她直起身,看向我说。我点点头,却不是走向厨房,而是走到她身边,撕下一张纸巾擦去了她额角的细汗。
      指尖触碰到她额前的碎发时,脑海里又是一阵熟悉的涌动。
      终于等到了放学铃声的响起,我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钱,兴高采烈地向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冲去。
      谁知道还没有跑出教室门就被班主任叫住了。
      “陆翎,你姐姐刚刚打了电话,好像是生病了,联系不上你妈妈,你回家路上注意找一下你妈妈哦。”
      姐姐生病啦?我一愣,想起她前段时间一直在咳嗽却没有吃药,现在应该是严重了。联系不上爸爸妈妈,就只好给我班主任打了电话。
      我一下慌张起来,妈妈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爸爸要上班,要找到他们比登天还难,那姐姐怎么办?
      我一着急差点哭出来,班主任见我的样子赶紧稳住我:“别急别急,你姐姐应该是发烧了,你可以先去药店买一点退烧药和感冒药,回去让你姐姐先吃,然后再去找妈妈来。”
      跑去药店的路上还是哭了出来,抽噎着一脸眼泪的推开诊所门,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部砸在柜台上,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哭吼。
      “叔叔,我要药!”
      那医生被我吓得一哆嗦:“什么...药...”
      “退烧药...感抱药!”我哭的话说不利索,那医生连钱都没点,直接把药装进袋子里递给我。
      我抓起袋子就风一般的跑回家里,却发现并没有带钥匙,敲门敲了半天没有人应,也没有手机去联系她,我慌张的不行,最后索性跑到后院的小树林里。找到一颗挨着姐姐房间的树爬了上去。
      我们家在三楼,不算太高,但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我努力了半天,顺着树干却只能爬到二楼与三楼的交界处,最后还是踩着二楼的阳台棚又抓着窗户前的空调机才登上了三楼的窗户。
      我透过玻璃往里面看,姐姐正躺在床上,虽然被子裹的严严实实,但还是发着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脸色也白的不正常。
      一想到她现在会有多难受,我的眼睛就抑制不住的酸胀,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到别人,我一只手抓着药袋,另一只手用力的拍着玻璃,希望能惊醒那屋子里的人。
      显然这一番大动静还是有效果的,姐姐那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被困意盈满的眼睛睁开来,无措的四处看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声音来源。在目光触及到窗户外的我时,能明显的感受到她受了多大的惊吓,以至于那困意瞬间消散,只剩下无法抹去的疲惫感。
      当我从窗户外爬进屋里时,我感觉到她在生我的气,可当我把装着药的袋子拿出来给她时,她露出既无奈又感动的表情,虽然有气,最终也只是反复轻声地交代我以后不许再这样做。
      吃了药似乎好了一些,最起码可以起床了。我陪着她打车到医院里挂点滴。本来想要哥姐姐说话避免她无聊的,但是我毕竟年幼,心一直都悬着,又哭了大半天。现在看她没事了,顿时放松下来。我坐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眼皮渐渐沉下来。
      “阿翎,你赶紧回家睡觉吧。”姐姐见我有了困意,便把家里门钥匙递给我。我却没有接,伸手抱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一面手臂,无声表示着我不愿意回家,要留在这里陪她。
      她的嘴角又浮现出我认为很舒服的笑容,虽然苍白,但很温暖。
      医院里本来就又空又冷。夜风又从窗缝里渗透进来。姐姐见我冷得有些哆嗦,便问护士要了一条毯子,把我严严实实的裹住。
      还以为我会先睡着,半梦半醒间,却感受到肩头不沉的压力。于是挺直了身子,想让她睡的更舒服一些。
      那时候觉得能让优秀的她依赖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为什么后来这些都变了呢。
      画面就到这里截止,冷色调的医院背景,两个依偎在毯子下的女孩,以及那些缓缓流动的时光。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线条分明,伸手便可触及。可是我很清楚,两天以后在我离开之时,便是永远的分别了。
      我不想看她的眼睛,那里有太多我熟悉的神色,也有这些年来岁月给予她的,我不曾见过的。那些不多却真实存在的陌生感,仿佛在控诉她生命里我四年多的缺席。
      眼眶忽然湿润了,我收回手掩饰似的冲进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用水流声掩盖我难忍的低泣。
      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09.雨落红海
      红海上涨是地狱里唯一一种自然灾害,这种灾难没有定数,但每一次上涨的前几天会有司阴来居民区通知大家收拾东西撤上高塔。地狱里的灵魂一旦触及到红海的海水,会像接触到强酸一样彻底消融。

      我所在的这个小平台上本来人不多,却因为过多的行李箱而显得拥挤。我和姐姐背靠在黑色城墙上,恰好被人群阻隔了视线,让我无法看到远方红海的情况,这让我很不安,于是只能小心地寻找着能够容纳我视线的缝隙。
      “要什么东西吗?”姐姐看我不安分的挪动,轻声问到。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在即将离去之时不想再让她有任何担心,于是冲她安慰似的笑笑,坐好了不再挪动。
      那只黑猫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的,我在心里说。
      没有多久,红海上涨带来的一系列反应开始变得强烈。我几乎能够闻到空气里的腐臭,也真实的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灾难,我相信姐姐也是,所以在她有这些相同感受时,环着我的手臂便紧了紧。
      “啪嗒。”
      脸颊上的冰凉触感让我一愣,可随着那冰凉感变成刺刺的灼痛时,那种不安在心底膨胀到最大值。
      我僵硬的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那经年不变的蓝天白云,现在只剩下不断翻涌咆哮的红云。
      姐姐也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异样,只是她来不及反应,噬命般的红雨已以倾盆之势撒入大地。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地狱吧。
      雷声滚滚,强酸般穿透灵魂的红雨带来满世界的哀嚎。所有属于人类的东西,不管是再厚的衣服还是看起来坚固的行李箱,都会被红雨瞬间渗透。
      人们四散奔逃,却根本没法找到安全的地方,高塔下是漫上的红海,没有任何遮挡的平台让红雨肆虐。绝望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姐姐都在平台的最边缘,不然不是死在红雨中,就是让慌乱的人们给活活踩死。
      仅仅是七天的时间,再一次如此真实的面对死亡,我很想流泪,却狠狠的掐住自己,疯狂的做着深呼吸把眼里的通红逼退。
      要找到那只黑猫,现在不能崩溃!
      忍着身上的刺痛想要站起身,却被一股相反的大力推到在地。这力道之大,我竟然无法撼动,拼尽全力看清了那人的脸,瞬间恐慌到全身战栗。
      “不要动。”她的声音紧绷着,显然隐忍着巨大的疼痛。可奈何我全力的挣扎,都无法拨开她紧抱着我的手臂。
      我终于感到了害怕,一瞬间有太多的情绪在胸腔里爆炸,我不顾一切的哭吼着:“滚蛋!你放开我!我不会死的!它会来救我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用身体帮我挡住死亡,你怎么那么傻?

      “阿翎,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很恨我。”她嘴角扯出的微笑,让我的身体凉的彻骨。
      “我恨你!!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几年没有音讯!你明明可以留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能清晰感受到她逐渐流逝的生命,以及忽然懂得的那些曾看不懂的过往。
      原来看到银行卡里每个月固定增长的数字会安心,并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知道她还想着我,她还好好的。
      原来那些后来的后来我才懂得的道理,她早就懂得了。她想用自己的优秀来挽回破碎的家庭,所以牺牲自己不断的去做那些并不喜欢的事情,可是不管她有多辛苦,付出过多少努力,那些她不期望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那个时候的她也是无比凄凉的吧,原本最信任的两个人忽然离开,唯一可以依靠的又那么不成熟。
      现在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她那时的心境,就觉得心痛自责到无以复加。
      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还一次次用用自己的愚蠢和你的在乎伤害你。多么可笑,可悲,可恨的,那时的我啊。

      “来晚了,抱歉。”
      一股荧绿色的光芒忽然罩在了我们的头顶,红雨被隔绝在光芒以外,这个我不算熟悉的声音瞬间让我热泪盈眶,那只黑猫终于来了。
      紧抱住我的那个身体并没有放松,我微微抬起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这便是劫后余生吧。当她终于恢复了神智,明白已经得救时,第一次抱住我哭的像个孩子。
      周围全是因得救抱在一起哭泣的人们,黑猫坐在我和姐姐不远处,依然冷静的说着什么。
      “这一场红雨是我们司阴也始料未及的,所以来的晚了一些,请你不要见怪。我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把你带走,你在人间的身体已经修复完成,那一片残骸也被人发现了,你...要尽早回去。”
      听它说完这些话,姐姐已经不在哭泣,她明白黑猫的意思,也知道我即将要离开。
      抱着我的手不曾松开,她沉默着。我不想推开她,只好向黑猫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也许是觉得刚刚埋头在我怀里哭很丢人吧,她迟迟没有说话,表情也因为埋在我肩头所以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猫用眼神示意我时间已到,可以离开了,我再一次向它点了点头,抬起手想要轻轻推开姐姐,不过我还没有碰到她,她便自己松开手站了起来,看向黑猫的眼神里透着决绝。
      “司阴,请让我送她一程,到了人间你再把我带回来,可以吗。”
      我以为黑猫会拒绝,可是它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便一口答应了。
      嘹亮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我和姐姐的眼前都是光芒一闪,这一个眨眼间,身边就不再是高塔上的墙壁和人们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厢里明亮的灯光和与来时一模一样的场景。
      手心里被放入一个木质的东西,拿到眼下一看,是那个刻着一路顺风的木牌。她把这个东西送给我,意义不言而喻。
      我抬起头看她,熟悉的眉眼,嘴角浅浅勾起的微笑,和她想要掩饰,却依旧十分明显的,通红的眼眶。
      “姐姐......”
      “嗯。”
      “姐姐。”
      “嗯。”
      “姐姐。”
      “嗯......”

      我把那木牌紧紧握在手心里,想用尖锐的痛感抑制住即将流出的眼泪。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姐姐离开时选择悄无声息的走掉,因为告别太煽情,如果我挽留,她决不可能狠下心,于是只能用那种会激怒我的方式,却没有想到,那之后就是永别。

      有太多时候,我该抱住你的。
      我终究还是哭了,泪水绝提而出:“那一年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说的那些话,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年前的那个雪夜,接到你的电话不知道心里有多开心,可嘴上却没有给你任何好话,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个时候想要倾诉的你,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委屈全部咽回肚子里。
      “我过的很好。”
      我很累,很想倒头睡下去什么也不管,可是不行啊,那些人不会放过我。
      “经常和同事出去玩。”
      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见蓝天了,工作太多,时间太少,快要忘记自己的梦想了。
      “在外面的生活很精彩呢。”
      每天见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听同样的嘈杂,同样的百无聊赖。总觉得每一口用来呼吸的氧气都是陈旧的。
      “你自己要乖乖的,好好学习呀。”
      我想和你看一样的风景,想一直陪着你。想摸摸你的脸,想听你的声音。
      “这里下雪了。”
      我好想你。

      不是你从未抱怨,而是我未曾察觉。可如今,只怪那个时候的我太天真,把你说的一切,都信了。
      对于你经历的一切,现在才感到悲伤,真是对不起。

      10.一路顺风
      意识与知觉一起慢慢的回到身体。我还没睁眼,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冷意。
      耳边很嘈杂,手心里也似乎搁着什么东西。我调整着呼吸,动了动渐渐不再麻木的手臂,把脸上的积雪扶落,有些吃力地坐起身。
      视线慢慢变得清晰,那嘈杂的声音原来来自不远处的山坡上,我看到无数交织在一起的霓虹灯光,以及从远方迅速跑来的身影。
      “你没事吧?身体哪里疼?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跑过来的声音原来是一名护士,她一边焦急地询问我,一边把臂弯里的大衣披在我身上,又在我头上撑起了一把伞。
      我看着她的脸,线条清晰,漆黑的瞳孔里只有关切的神色。这样的表情触动了我的某个记忆,我原本想要维持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这里是人间啊。
      “怎么啦?哪里难受?为什么哭了?”再也听不清她的话,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她身后不远处那个渐渐消失的身影。
      陆谨陌,我的姐姐,血浓于水,朝夕相伴17年的那个人终于是彻底消失在我生命里了。
      我哭的不能自己,却忽然想起准备去找她的那个雪夜。我瑟缩在电话亭里,隔着朦朦胧胧的玻璃细数那些飘落的雪花。眼眶里一点点慢上潮湿,我莫名兴奋,心里想的是见到她以后,一定要把自己对她三年的思念以及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全部告诉他。可是却握紧了电话,恶狠狠的说。
      “她想要离开我,我偏要粘着她,所以别想。”
      一辈子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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