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宣同人集》湮秋

6、来生

　　7.
　　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孟美岐第一次忘记回家的路开始。

　　不是什么曲折蜿蜒的小路，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大道，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路，从三个路口之外的菜市场到自己的家，经过两家小卖部三家理发店十五家餐馆，和两家总是散发钢铁锈蚀味道的五金店，最后再穿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就是这么一段路。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孟美岐按下紧急呼叫，电话很快被接通，刺啦一阵电流声后，吴宣仪那标志性的，自己听了大半辈子都还是会心动不已的嗓音就传了出来。

　　告诉她自己的位置，随后在菜市场对面的长椅上慢慢坐下来。她今天已经七十高寿了，不能跨越的时光枷锁让她的膝盖变得脆弱敏感，仅仅是抵达这一处长椅都费了点时间，不过她并不会觉得累，压在骨头缝里的重负让她能真实的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一直很享受这种付出很大力量后做成一件事的感觉，年轻的时候对待工作如此，老了以后认真过一条马路坐上长椅也如此。

　　把臂弯的菜篮放在一边，孟美岐看着交错的人流从面前走过，大家都行色匆匆的赶往自己的目的地，各式花样的鞋子踩碎地上的落叶，孟美岐听着这嘎吱嘎吱的声响，恍惚间有鸟叫从身后的小公园传来，此起彼伏。

　　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步往这边走来。清晰的五官隐约可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岁月刻刀雕琢过的眉目间含着忧色。她慢慢走近，紧张的四处观望，直到见到了坐在长椅上的孟美岐，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这老婆子，连回家的路都能忘。”

　　吴宣仪提起菜篮子，眼神示意孟美岐跟她回家。慢腾腾的站起身，有什么东西恰好落在孟美岐手背上，她抬起头，漫天的白色恍然入眼，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就这样纷纷扬扬的洒了下来。

　　“下雪了。”

　　从那天以后，孟美岐的记忆力便急转直下，从一开始单纯的记不住路线，到最后转个身就能忘记自己刚才要做什么。她买了能够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来记住自己每天要做的事，然而大部分时间她连自己买了这个笔记本都不知道。她不想小题大做，也不承认自己这是真的老了，便什么也没说，却还是无法瞒过相知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人。

　　听吴宣仪的话去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实在是受不了那股浓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缭绕不散的死气，最后还是收拾东西回了家。用医生的话说，让一切顺其自然也好，人到了该走的时候没人能留的住，来来去去折腾身体，倒不如听天由命。

　　吴宣仪问过，你什么时候会忘记我呢？

　　孟美岐说，拿一辈子去爱的人，哪能说忘就忘。

　　身体渐渐不行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孟美岐的兴致，她还是要偶尔上街买一次菜，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午餐，尽管因为忘性经常出现没盐没糖的情况，吴宣仪还是吃的比什么时候都香。她们还是会每天下楼转转，去小区附近唯一的小公园遛弯，听鸟叫，看青蛙在荷叶上乱跳，干枯的杂草踩上去是棉柔的质感，她们会坐在池塘边的石椅上，拉着手，脱掉鞋子，踩上落叶与杂草，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有一天，孟美岐看到路边的一朵花，深紫色的层层花瓣包裹着嫩黄的蕊，十分漂亮，却是垂着头一副没生气的模样，有些可惜道：“要是早两天来看，就能看到这花开得正好的模样了。”

　　看着那朵恹恹的花，吴宣仪点点头：“是啊。”

　　其实她们前两天已经见过这朵花了，那时孟美岐说的是，我们来的正是时候，赶上这朵花开了。

　　再前两天的时候，这朵深紫色的花还只是花骨朵，柔柔弱弱的，孟美岐看见了，就说，再过两天来看，就能正好看到花开了。

　　忘记归途似乎是开启了一个闸，将孟美岐的记忆以十分可怕的速度吞噬殆尽，未曾太过困扰她们的，那些属于老年人的窘迫时刻，都一个不拉的找上了门。生活本就是被各种沾染情绪的事件填充，这一下似乎又将她们平静的生活打破，变得兵荒马乱起来。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这个冬天还没有结束，孟美岐就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恍惚的意识间，孟美岐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脱离沉重的躯壳，摇摇晃晃地飘荡起来，睡着前才会有的麻痹感从指间慢慢渗透到全身，让心脏的跳动也慢了下来。她能感觉到有人正用力的握住自己的手，力道之大似乎想将自己从飘飘飘荡荡的半空拽下来，可孟美岐清楚的知道那个人不过是徒劳。她很想说一句，对不起，最后还是我先走了。意识却渐渐抽离。

　　过往的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忘记了太多事，那些画面就像被污染的相片模糊不清，可总有一个人的身影，固执的清晰着。

　　到最后也没忘记你的名字，来生，一定会再见。

　　6.
　　终于结束了工作，提前开始了舒适的养老生活，趁着腿脚还挺方便，两人去了很多地方。慢悠悠气氛祥和的古镇，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喝玉米粥，看路上行人。热情洋溢的北欧小城，赤.裸上身开着敞篷车的白胡子老人，香喷喷的米肠与面包。去拥挤喧哗的东京市，在银座的旧书店里流连忘返，她们看山看水看人看海，看尽未曾见过的世界模样。

　　陪伴了两人十几年的狗狗平安最终还是老去了，接到这通电话后坐上回国的班机，孟美岐冷静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脸埋进小毛毯中，肩膀微微耸动。吴宣仪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安抚，这种触摸会让孟美岐的神经平稳下来，过度悲伤后陷入迷蒙的沉睡。

　　下了飞机便直奔宠物医院，平安苍老的身躯躺在小床上，破风箱一样的肺部吃力呼吸着。她晶亮的双眸已经浑浊不堪了，垂在床边的爪子软软的没有力气。在两人跑进来的时候，似乎有所感应的转了转眼珠，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哭的不能自已的孟美岐，在这一刻领悟了离别的含义。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孟美岐的手背，眸子里的光芒瞬间亮起来，一如她刚来到这个家庭时兴奋不已的模样，随后便又快速的暗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化为死寂。一场爱意兴起到幻灭，前后不过十几年。

　　一直以来，孟美岐面对身边人的离去都十分难以接受，这与她颠沛流离的童年有关，来来往往几十年似乎没什么能真正抓住的。而吴宣仪对待她的种种悲伤往往也是无可奈何，她知道孟美岐内心深处的痛症难以治愈，最终只有相对无言的陪伴。

　　曾一起去过孟美岐的家乡，这个她曾经耗尽一切拼命逃离的地方。阔别几十年再回来的小镇已经不止物是人非，下车后见到的景致和从前再没有相似之处。拔地而起的高楼挤走了一两层的小平房，曾经笑闹玩耍过的广场被商铺沾满，破旧的电视塔被完整翻修，大剧院变成了商城，人流量足足多了好几倍，看似热闹却总有种说不出的荒凉。孟美岐来到曾经的家附近，才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走了个干净，重新住下的也和从往完全不同。她站在家面前，却又像是在别处，这里没有一点与印象相符，连最深刻的回忆也不复存在。

　　未见到父母，说不上遗憾，也谈不上不甘，就是一种平平淡淡的情绪，从她十五岁毅然决然地离开家时，就已经注定了。

　　5.
　　四十五岁的生日，收到了吴宣仪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场浪漫的烛光晚餐，和一只圆嘟嘟的小胖狗。

　　能养一只狗是孟美岐最大的理想，奈何两个人都被工作挤占了大部分时间，实在是没办法照顾，现在都上了点年纪，工作什么的渐渐也没那么重要，空出来的时间多了，某天逛街经过宠物店时孟美岐提了一嘴，没想到吴宣仪真的买了一只小狗送给自己。

　　把小狗接到家里的那一天，孟美岐十分殷勤的跑进宠物店买了一大堆东西，奶壶，奶粉，狗窝，牵引绳，驱虫药，梳子。大包小包的提进屋里，吓了吴宣仪一跳。两人一起拆包装，组装狗窝，阅读各种药品的说明指南，忙忙碌碌大半天，还在纸上写了几十个待选的姓名。最终敲定为最普通也最有祝福意味的平安时，肥嘟嘟的小德牧正张开滴溜圆的眼睛，窝在崭新的狗窝里好奇的看着这个新世界。

　　小平安摇摇晃晃的长到了三岁，彻底脱去奶力奶气的外表，黝黑的皮毛锐利的眼神，牵在手上是说不出来的帅气逼人，孟美岐去哪里都得带上她，感觉自己走路都拉风了许多。

　　多出来的时间除了和朋友们聚会，孟美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拉着吴宣仪一起看从前自己做的图画册，大约是还上大学的那一会，她的爱好就和旁人格格不入，在同学们都出入KTV酒店商场时，她喜欢窝在书店买过期的报纸，然后挑出有趣的故事情节剪下来贴在图画册上，家里放了不少本，随便翻开就是一段久远回忆的开始。

　　那个时候的孟美岐还青葱无比，不是现在这个温润柔和的摸样，吴宣仪每次透过这些老旧的东西记起从前，都要去看一看孟美岐的双眸，那一对沉静的双眼是岁月的馈赠，尽管孟美岐掩饰的天衣无缝，吴宣仪却总能看出来，那个被压在平和背景下的，那一双充满警惕与稚嫩敌意的眼神，那是属于孟美岐的曾经，是她无法翻页的过往。

　　孟美岐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做菜，每天闲的没事就去菜市场晃悠一圈，按照买来的菜谱一步步将精美的菜肴制作出来，渐渐的竟然越来越像回事，吴宣仪最爱她做的油焖茄子和爆炒猪肝，每次都要吃上一整碗饭。孟美岐按照她的喜好修改了很多菜谱，直到一整桌菜都是她喜欢的口味，于是吴宣仪每天最幸福的事情，由每天回家和孟美岐例行亲吻变成了吃上一口她做的饭，这俨然已经成为一种生活必需品，让她上了瘾。

　　实在懒得做饭的时候，两人也会选择出门觅食，偶尔在街边的露天烧烤摊吃一次，香辣十足的烤串在铁盘子里颤悠悠的，扑鼻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吴宣仪每次都吃得很慢又很少，辣椒籽会停留在唇角，孟美岐总要趁着无人注意，倾身上去将辣椒籽连带着烤肉的油香一起舔舐殆尽，吴宣仪每次都会害羞的涨红脸，含着春水的眼神偷偷看周围人的反应，下次却还是会在孟美岐吻过来后才用纸巾擦去唇角辣油。

　　吃的尽兴时，孟美岐也不会忘记多要两片猪耳朵喂给蹲在一边的平安，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会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一舔孟美岐的手背，是她最经常做的示好方式。

　　周末是最轻松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时，两人早早的洗完了澡，坐在长沙上一边吃提前备好的零食一边看电影，她们年龄都不小了，对看起来就掺杂了三分假的青春剧着实没什么兴趣，大部分时候看的都是些九十年代的经典老片，偶尔也会看些新电影，有一晚上看了一部叫做《时空恋旅人》的奇幻爱情电影，当看到无数次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与爱人相遇的主角，吴宣仪也忍不住问道。

　　如果时间逆流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呢？

　　孟美岐把她搂进怀里，鼻尖嗅着她发间的清新花香，心满意足的吻了吻那粉嫩的小耳朵，在歌曲“How Long Will I Love You”柔和的旋律中轻声说道。

　　即使岁月逆流，不过是重爱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