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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春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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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殿外隐约的欢笑声从梦中惊醒。
那阵笑声朦朦胧胧的和我梦中从前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叫人好不真切。
睁眼后没看见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宫女鸢尾,她是我在朗越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半坐起身轻唤了几声,偌大的朝露殿内却无人应答。
平常无论我在干什么,她都会陪在我身边,生怕一眨眼我就被人欺负了。我估摸着,这是我那皇弟阿昭叮嘱她的。
现在竟然还能看不找人,真是稀奇。
我想不到她去哪儿了,索性披了件轻薄的长衫赤脚走下床榻。下榻时腿疼得厉害,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床边,就要摔个狗啃泥了。
殿外的喧闹打闹声依旧不消停,我把窗户彻底敞开,大片大片暖黄色的花儿映了我满眼,占据了我面前的整个视野。
好看是好看,晃眼也是真晃眼啊。
我蹙着眉揪下了一枝主动伸到我面前的花,细细打量了半天,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也说不出。
这样模糊的日子已经过了许久了。
我立了一会儿,冷风就把我的手吹得僵硬。和殿外凉飕飕的风截然相反,我这殿内烧起了地龙,暖融融得不像话。
这都是谢祁宋的手笔。
哦不,现在应该叫他祁宋了。
谢祁宋是他当年在奚国做质子时告诉我的名字,我当时还傻乎乎的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
现在想想,我也真是蠢笨的可笑,怎么就会相信一个来敌国当质子的人,会愿意告诉敌国的公主他的真名呢?
换做是我,大概也不会和敌国皇室的人交心。
还是怪我,没把太傅教的知识记牢。
帝王权术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善于掌握人心,却又应叫旁人看不透。
而我和谢祈宋从初见起,就被他算得缜密。
我刚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把窗户关上,鸢尾就回来了。
“公主!您怎么还把窗户打开了?”鸢尾穿着条嫩绿的宫女裙子小跑过来替我把窗户合上了,小声地埋怨我起来:“外面那么凉,您身子骨弱,要是感染了风寒可就要遭罪了。”
身子骨弱。
我听见这话,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眼泪花都出来了。
我身子骨弱。
我是谁啊?
我可是奚国最最最最受宠的福嘉长公主萧宁啊。
先皇是我的皇祖父,皇后是我亲祖母,我父王是太子,母妃是太子妃,母族虽不繁盛,但也是算是个知进退的大家族,基本上没有会被皇帝灭族的危机。每个人都对我有求必应,每每旁的小国上供的奇珍异宝都会直接送到我的殿里。
这皇城里外都知道,福嘉公主比皇太孙萧昭还要得天宗喜爱。
毫不夸张地说,我从一出生,打个喷嚏都有太医紧张地为我医治,进补。
我随阿弟萧昭一同习过武,连老师都称赞我若不是女儿身,必会成为千古称赞的大将军。
对于这点,萧昭非常不认同。
不过,我觉得他就是在酸我。毕竟他一颗心都想着看话本,半夜躲着看。晚上不睡,早上压根起不来。
皇祖母总爱搂着我疼惜地说,“哀家的小阿宁太瘦了,身子骨太弱了,要好好补补。”
萧昭听见了每每都要翻个大白眼,暗戳戳内涵我:“皇祖母,您可不能光看表面啊,有些人看着身子骨弱,实际上能把我揍得几天下不来床。”
呵,活该。
谁叫他老是把看完的话本子塞进我的寝殿,有次好死不死,夹在了我送给谢祁宋的书里。那话本子满是令人脸红的描述,我一张脸全丢光了。
谢祁宋故作镇定地把话本子还给我时,面色并无异常,他轻声唤我,声音莫名得有些局促:“公主,这....并非臣想看的书。”
清朗如松的少年悄悄红了耳尖的画面着实叫我有些上头。
上头间,我还忍不住分心,他该不会以为我爱看这个吧?
我盯着他略微紧张尴尬的俊俏脸庞看了片刻,最后得出一个令人颓丧的结论。
很显然,谢祁宋就是这么想的。
嘤。
这个事儿现在再翻出来想想,还是觉得一万分的尴尬,尴尬得我脚趾头直抓地。
鸢尾还在念叨我,一会儿说我应该等她进来穿上鞋袜和衣服,一会儿又不停叹气,说我这样不怎么吃喝是会对身体不好的,搞不好还会秃头。
“到时候头发一块有一块秃的,多难看呀。”鸢尾企图借此来吓唬我,她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多吃点,苦口婆心劝我:“公主,我们远在他乡,就更要照顾好身体才能等到回家啊。”
她这招一看就是从萧昭和皇祖母那儿学的。
萧昭是一点儿也没把我当姐姐,打小就励志要成为我的哥哥,也不知道他那脑瓜子是怎么支撑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维持萧家的政权的。和皇祖母的劝慰比起来,他就喜欢找些危言耸听的话讲给我。
和他们都不一样的是,谢祁宋既温柔,又会盯着我直至吃下去。
他要的达到的目的,怎么都会如意。
我靠在谢祁宋让人安置的那张狐皮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泪眼潋滟:“鸢尾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你觉得......我们俩现在这个处境,真的有机会回到奚国吗?”
六年前的那一场战败后,奚国早就落魄了,从一个泱泱大国沦为朗越的臣民国。现如今的奚国君主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作为曾经极度羞辱过谢祁宋的天宗的亲孙子孙女,我那么多哥哥姐姐都死在了这个男人手中。
我不觉着,我还有能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又或者说,我和阿昭能活多久,奚国的来去都掌握在谢祈宋的手中。
“.......”
我盯着被合上的窗户发呆,余光察觉到鸢尾的神情也跟着低落了起来,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劝我。
她也是知道的吧,我们此时,和当年的谢祁宋一样,都成了质子。真要说起来,我们还是比当年的谢祁宋处境要好过一些的。
——
昭宁十年的初春,那是我第一次在皇宫里见到谢祁宋。
不同于朗越的干冷,奚国的气候要温暖许多,我在宫中的狐裘已经穿不住了。
“公主,晚宴快要开始了,您这是又要去哪儿啊?”我的贴身宫女银边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准备伺机溜走的我,她是我母妃安排的人,从小陪伴着我一起长大的,她太了解我了。
银边大概也是觉得我无所畏惧,索性也不阻拦,只提醒道:“我听说那朗越质子已经被安排住了下来,您四处乱窜——”
她瞄了我一眼,改口:“溜达时最好别往河枝院那边去,听闻朗越民风开放,不安全......”
我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敷衍她,出了朝露殿后就一路轻车驾熟地往河枝院去了。
很多人都说那质子危险,像是赃物一样避之不及。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
去的路上,我设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那质子接受不了这事实大吵大闹,又或者是过于害怕而畏畏缩缩。
却万万没想到。
我在翻墙时遭遇了人生滑铁卢——
被桃花树枝勾住了裙摆,狗啃泥地栽地上去了。
拍了拍手正准备假装无事发生时,一抬眼,就撞进了一双黝黑清明的笑眸中。
哦豁,有人。
嘤。
我心里一万个咆哮,但面上强撑着佯装淡定理了理裙摆,还没看见那双眼眸的主人我就已经开始盘算着把这人灭口了的会不会太过分了。
可是,真的太没有面子了!
我正纠结着,一方石青色的手帕就递了过来。
那人的手指指骨分明,好看得紧。
“姑娘?”一道清冽如同山间清泉的声音传入耳畔,好听得我差点当场酥掉了。
我下意识抬眼看了过去,这回更加清楚地瞧见了那双眼,以及它的主人。
我人都怔住了,直直地盯着他看,满脑子都是“这宫里怎么还有这么好看的人?”“有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没人告诉我!”,已经把那朗越质子的事全然抛掷脑后。
见我呆呆愣愣的不说话,男人眉间似有疑惑,又轻声唤我:“姑娘,你可还好?”
嘤,声音好听就算了,这人怎么这么好看?
我顿了下,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要不要跟我?”
“......”
沉默了多久我不记得,但随后我又看见这人笑了。他笑起来后我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一颗浅浅的小痣,缀在眼尾。
“这儿不是好去处,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当值吧。”他指了指我身上的宫女裙装,弯起唇,很是耐心地同我讲笑,“我这腿,走不了的。”
我一愣,视线落在了他身下的轮椅上,这才发觉。
戳人伤疤,不是我的作风,我动了动唇,有些愧疚。
临走前,我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方帕子,捏着裙角转身看向他。夕阳斜斜地披在他身上,背着光,温润清朗。
我扬起唇:“你叫什么?”
这么好看的人,我一定要把他招进我的公主府里,当不成驸马,面首待遇也不错啊!
他也轻笑,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在下谢祁宋,姑娘路上当心。”
——
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谢祁宋就是朗越送来的质子。
晚宴上介绍时,才知道他是朗越皇子,不由得更加同情他了。
被送来当质子的,多半是已经彻底失去夺嫡机会的倒霉蛋了,估摸着放在朗越也是不重要的。
晚宴后没多久,我就听说,他被人打了。
拖着残废的双腿,被我那群兄弟姐妹们压在碧湖边,一下接着一下按如水中,然后又放猎犬追咬。
后来我去看他时,心里有些许的虚,不曾想他还是看着我温和地笑。
太惨了。
当然了,现在我还是操心我自己比较好。
一个穿着朗越服饰的宫女小跑了进来,“娘娘,陛下来了。”
鸢尾连忙看向我,神情更加愁苦了:“公主。”
那宫女是谢祈宋送来的,她听见鸢尾对我的称呼,眉头都皱起来了。
“娘娘。”
要不是这声娘娘,我差点都要忘了,我现在已经是谢祁宋的妃子了。
在他的后宫里,成为众多爱慕他的女子中最不得人心的一个。
我摆摆手,示意我听见了,但是依旧盯着窗户发呆。
耳边一片跪安声,是谢祁宋进来了。
关我什么事?
我看也没看他。
“想看看外面?”谢祁宋一点没在意我的无视,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随手推开了窗户,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花引入眼帘。
他走近我,鸢尾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很快也跟着其他人退下了。
只余下我二人。
谢祁宋在我身边坐下,身上还带着外面冷冽的寒气,我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他察觉到我的抗拒,把外衣脱了去扔在一边。
独自坐了一会儿,待身上的寒气都散去后才伸手将我搂进怀里,稍稍偏头,在我唇上轻啄了口,随后咬磨着,嗓音低哑温润:“迎春花开了,你想出去玩?”
一瞬间有些叫我怔住了,恍然想起,原来那是迎春。
春天又来了啊。
在奚国,每到春天,我就喜欢到处玩,放纸鸢,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游玩。萧昭每每都要跟我比划船,下赌注,谁输了谁就要答应对方的三个要求。
我赌不准,就盯着谢祁宋,他总是耐不过我的注视三秒,给我悄悄使了个方向。
每每如此,每每赌赢。
气得萧昭在地上耍赖。
怎么想都觉着有趣,我没忍住轻笑出声。
谢祁宋顿了顿,掀眸凝着我,眸光缱绻:“今天心情不错,那我让人安排去了?”
闻言,我笑得更加明媚了,用萧昭的话来说就是花枝乱颤。谢祁宋停住了,似在观察我。
好一会儿,我才稍微收敛点,笑意不减,“好啊。”
谢祁宋似有若无地松了口气,唇角微弯,“明天——”
这是我来到朗越度过的第六个春天了。
我看向他,“我想吃桂花糕了。”
谢祈宋似乎心情也很好,下榻,从旁边的小桌上捻起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没咬,却是我抬起下巴,俯视他,笑意未达眼底,却又答非所问:“你说,从这里往下跳会死掉吗?”
话音刚落,谢祈宋的脸色就变了。
瞬间沉了下去。
又冷又可怕。
朝露殿完全还原了我当年在奚国的寝宫布局,包括我现在居住的二层。
我估摸着,从这里跳下去,是能摔死的。
我不在意地笑着向他分析这一点,丝毫不顾及谢祈宋阴沉的气压,慢悠悠地讲述着我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哎,话说阿昭还好吗?我听说你前两日想邀他来这里小住——”
“宁宁。”
谢祈宋忽然轻笑。
我心下一颤,面上却是不显。
谢祈宋轻轻舒唇,笑意森冷,一字一句道:“你是当真不想要这双腿了吗?”
我抿唇未语。
“其实不要也好。”他笑意更甚,动作轻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在我唇上重重厮磨,话语却可怖至极:“省得我总担心你哪天就把我扔下了,这样我还能时时刻刻都带着你。”
“你要是不见了,萧昭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到时候又得替奚国选个好国君了。”
“这可真是令人头疼啊。”谢祈宋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间,我却如至冰窖,他轻轻微笑:“你说是吗,我的好宁宁?”
疯子。
他果然是疯了。
比从前更疯。
我攥紧了大红的裙摆,涂着豆蔻色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疼得我麻木。
死一般的沉寂中,我忽然想起来我这双腿来。
一变天,这腿就疼得要命。这还要归功于谢祈宋,刚被他带来朗越时我曾跳过湖。快要窒息时,他赶过来救起了我。
但。
太医说,落水时恰逢刺骨寒冬,腿上怕是要落下隐疾。
那时,他就死死地盯着我这双腿,慢条斯理地替我挽发,说:“太不听话了,不要也罢。”
他就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