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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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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镇,地沟油一条街。
刹车咬合轮胎发出刺啦一声,一辆风骚的电动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一条穿着九分黑裤的长腿从粉红色的波点挡风被下伸了出来,军绿色的橡胶鞋在淌着油的路牙子上一踩,整个车身往一边歪了歪。
车上的人一扭头,朝着路边那家准南牛肉面店门口吼了一嗓子:“老板!还有要送的没!”
来人一头剃到离头皮一厘米处的短茬,眉眼非常英气,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些凶,只有左眼尾处一颗小小的泪痣,点缀得跟整张脸格格不入。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胸前劣质地印着一只彩色的骷髅头,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几种颜色揉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杀马特。
这一嗓子吼完,在这条每个店面都小得可怜的外卖街上空转了好几圈,最后,从牛肉面店里慢悠悠地转出来一个肥肥胖胖的人影。
这条街位置处于小区大门口对面,平时生意火爆得不行,地沟油直直往路牙子上排,半条水泥路都是乌黑锃亮的,散发着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
早上刚下过一场大雨,路牙子边的地沟油都被雨水冲到了路中央,中午的太阳一照,闪闪发着诡异的光。
段泽脚下这双橡胶鞋是在五十米外的菜市场花十二块钱买来的,不仅防水还防油,任他怎么踩,只要往沙地上一磨,干干净净去油渍,还不伤脚。
“你自己看看,我店里又多了两个差评。”孙老板举着他那台一屏幕只能装下二十个字的手机给他看。
段泽脑袋往后一仰,手指伸出去划拉了好久,才勉强看全了上边的两条差评内容。
[太慢了,要带个避-孕-套,结果做完了还没送上来]
[让多送包纸过来就这么难么,我蹲在厕所脚都蹲麻了……饿得想吃屎了]
段泽看完,忍住笑,故作思考了几秒,忽然压低声音,一脸煞有介事地朝老板说:
“那是我有事在路上耽搁了几分钟。”
“就几分钟?”孙老板问。
“就几分钟。”段泽很肯定地说。
“那不能怪你。”孙老板一脸相信他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是他太快了。”
段泽:“……”
他继续压低眉眼,小声说:“我看见灵异事件了。”
孙老板被他搞出来阴森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凑近些许,眯起绿豆似的小眼,压低了声音,跟特务接头似地问:“大白天的,你见鬼了?”
“那倒没有。”
段泽继续凑近,一张嘴,热气全都喷在了他那张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上。
“我看见了毛爷爷。”
“我操,这还叫没有?”孙老板被他的话吓得不轻。
“想多了。”段泽决定话不能说一半留一半,继续说,“红色的。”
孙老板没懂。
“那男的不是让我带个套么,我就去上海镇那边买。”
“结果我看见上海镇桥头那讨饭的拿出来了一张红色的毛爷爷!还是土豪金那款的!”
“……”孙老板一脸要死的表情看着他,“这是灵异事件?!”
“对啊,不符合事实啊!”
段泽说完这句话,在电动车上坐正了身体,双手抱在胸前,后背靠在外卖箱上,一脸不信这世间的真善美:“你见过有人用一百块打发讨饭的?”
说完,再皱了皱眉,问,“会不会是假-币?”
“……”
老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到电动车头上,震得段泽上半身抖了抖。
“钱多得烧的人多得是!你管他用什么币!用冥币也跟你没关系!!!”
段泽深深不以为然。
中午一点半,段泽接到了最后一份外卖。
很巧,买家就位于上海镇桥头附近,段泽开着电动车经过桥头,远远地就望见了坐在桥下的那个佝偻的身影。
“老头儿!”段泽隔着好几米就喊了一声。
讨饭的年纪挺大了,脸上皱纹明显,一身洗得发白的工厂制服,头发乱糟糟的,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天生卷发还是很久不洗而脏乱成一团。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路牙子上,面前摆着个小铁碗,破的,旁边立着个牌子:
生活不易,捐点救急
被段泽一喊,老头儿抬起那双还算清明的眼,看着他伸出一条长腿出来,那双橡胶底鞋在地上磨了快一米,强制性地把电动车停在了他面前。
“干嘛啊?”
“我问你个事啊。”段泽微微弯下上半身,“半个小时前我看见你拿出了一张一百块给了个人,我没看错吧?”
老头儿左右摇了摇鸡窝头,嘴里发出一声叹息来:“诶——”
“太可怜了,老头子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
“谁太可怜了?”段泽问。
“那个孩子啊。”老头儿伸手托着下巴,一脸愁苦,“那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买不起,一身水货湿了个透,还有只手断了,那副可怜相,我看了是真的于心不忍。”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够穷的了,结果发现有人比你还惨。”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算是给社会做点好事吧。”
段泽低头看着他小破碗里的几个一毛硬币,沉默了。
“……你认真告诉我,你坐这一个小时是不是比我一天赚的还多?”段泽问。
“那可不能说。”讨饭的朝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笑容,“我可不想多个人来抢我生意。”
段泽选择闭麦离开。
离开之前,段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人家身上一身水货?”
段泽看着老头儿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用力拧了一把车把手。
点外卖的是花店的店主。
段泽停在花店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人,刚要拨通外卖单上的电话,忽然看到加粗的备注:
送给那位最帅的外卖小哥哥,这个点还没吃午饭吧,辛苦了!
段泽食指和中指捏着那张外卖单,仅仅思考了半秒,又将车开回了桥头。
“怎么,迷路了?”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没,人家送我吃的。”段泽把车停好,坐在路牙子上,拆开了外卖。
“那你这送外卖不错啊,我都得自己去餐厅里点。”
段泽拆筷子的手一顿,“你还自己去点?”
“可不。”老头儿指了指桥那边最亮的一栋建筑,“就那,就他们家的菜我喜欢吃。”
段泽目光所及处,是本市一家人均两百的自助餐厅。
那地方,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你在骗我。”段泽说。
“骗你干嘛?你又没钱。”
“你用救急的钱去吃西餐自助?”
“我牙不好,就喜欢吃吃三文鱼。”
段泽非常怀疑老头儿在吹牛逼,但是他找不到证据。
那副要笑不笑的脸,好像在说“你个没见过世面的穷逼不配发言”。
凉拌牛肉面,孙老板还是非常有良心地在上边铺了几块薄得透光的牛肉片。
段泽非常佩服孙老板的刀工,这要他切,保准连手指头都剁下来。
他才刚吃了一片,味道都没尝出来,耳边,是老头儿略带兴奋的声音:
“是他,是他,就是他!”
段泽从容地把两块牛肉片夹到嘴里,跟着唱出了声:
“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他作诗的兴趣一下子被他勾了起来,刚要即兴赋诗几句,被老头儿打断了。
“什么小哪吒!”老头儿伸出一只手从段泽外卖碗上方伸过去,“就是他,那个小孩儿!”
段泽抬起头,往左边一看,三十米外,一个年轻男子正朝他们这边走来,脸上有略微的迷茫。
看到男人身上的衣服,段泽总算是明白了。
水货的含义。
他右手打着石膏,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胸口处印着一个非常大的莲花座,莲花座底下一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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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趿拉着一双劣质的粉色人字拖,运动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往上,是辣眼睛的仿冒标志,再往上,大开的胸口处露出精致的锁骨。
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草,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段泽很奇怪,这种谁穿谁显胖的运动服,是怎么被他穿出气场的。
好像他往那边一站,浑身写着丑逼都给老子靠边站。
段泽目光跟男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在空中交汇了两秒。
他很快移开眼,低头继续吃面。
好像,有点眼熟。
桥头的老头儿看着男人走了回来,眯着眼,喊了一声:“小孩!”
“大爷!”
男人也回了他一句。
两人跟说相声似的。
声音却意外得好听。
男人走了过来,问:“大爷,您认识上海镇在哪儿吗?”
段泽没抬头,但是余光能够瞥见那双粉色的人字拖,原来上边还有图案。
他盯了几秒,得出结论:
粉红豹。
“找人啊?”
“我租了房子在那。”
“哦。”老头儿上半身往后转,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背后的一排居民楼,“就那,那三栋就是了。”
“……栋?”
“啊,你不是咱这人你不知道。”老头儿咧嘴笑,“咱这每栋楼都有名字的,那三栋建得最早,所以叫上海,响应我们改革开放嘛。”
见他不说话,老头儿又说:“小孩,你租几楼都行,可千万别租三栋的顶楼啊,听说那死过人,晚上闹鬼呢。”
他迟疑了一下,问:“顶楼是几楼?”
老头儿指指最高层,说:“五楼啊。”
“……我租的三栋五楼。”男人说。
段泽再次抬起头来,眼尾带了一点笑意。
“放心,我那也是死过人的房子,住了俩月,一点事没有。”
男人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
目光再次交织,段泽能够感觉到,那视线似乎有些炽热。
他有点不自在。
“你知道为什么你没事吗?”老头儿问。
“为什么?”段泽抬头去看老头。
“因为你穷。”老头儿毫不夸张地说,“人还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段泽:“……”
他不笑的时候确实看着挺凶的。
当初刚搬进这边,他隔壁的老王以为是哪里来的不怕鬼的小混混,吓得头一个星期没敢跟他说话。
段泽一口面还没吃完,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他吸着半截面条,抬头一看,发现男人正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快餐盒。
近距离的接触,段泽发现这人竟意外地好看,眉眼间透着慵懒,五官精致立体,
只是吊着手臂的那根绳子挂在脖子上,跟整个人的气质非常不搭。
段泽越发觉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我也穷啊。”男人把嘴里那根草拿下来,目光盯着最后一片牛肉,说,“我都没钱吃午饭了。”
段泽看着他眼里透露出的毫不掩饰的饥渴,跟刚刚那个懒散的样子完全不符。
“……那你要吃吗?”段泽终于问。
男人抬起眼皮,目光直视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清冷而低沉:
“我要,你给吗?”
“给。”
段泽大方地把快餐盒递了过去,伸出手,才发现他没手拿。
他尴尬地收回端碗的手,把右手上的筷子倒着递出去:“别嫌弃就行。”
男人接过筷子,低下头来,左手用筷子把面卷了起来,往嘴里送。
“瞧这孩子饿的,多久没吃饭啦?”老头儿在一边问。
男人根本没空理他。
他虽然吃得快,左手拿筷子也不熟练,但是吃面的姿态却很优雅,好像蹲在路边吃别人碗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他,碗里七块钱的牛肉面硬是被他吃出了高级感。
段泽帮他端着碗的手都快酸了,他刚要把右手也伸出去,忽然感觉到手里的碗重了不少——
男人直接一头栽进了塑料碗里。
“诶?”段泽赶紧托住那只碗,愣是没懂他怎么了,“吃面也能上头?”
“睡着了?”老头儿在旁边问了一句。
段泽把快餐盒撤了,男人直直往他怀里栽。
他赶紧扶住他的肩膀,想拍拍他的脸,结果手一碰上,差点缩了回来。
“怎么了?”
老头儿看着他把外卖送的餐巾纸往男人脸上抹了抹,然后有些吃力地扶着男人坐上他的电动车,心生疑惑,“带人去哪啊这是?”
“去医院!”
段泽动作迅速地上了电动车,让男人靠在自己肩上,拧起车把手就冲了出去。
都已经冲出去十米开外了,段泽才听见身后传来老头儿的叫喊声:
“阿泽啊!卖器官是犯法的啊!人再穷也要有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