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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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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天封箱,这几天辛苦了。”陈班主拍了拍谢煜的肩膀,“好好干,明晚上大家伙儿去醉香楼吃顿好的。”
正在桐木面盆前微微弯下身子,一点一点地仔细卸油彩妆的男子用热毛巾敷完脸,清隽的白净面容朝老班主扯了一个温和的笑,清了下嗓子,“陈班主破费了。”
陈班主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精心修理过的眉毛不由朝中间聚拢,眼尾镂刻出那隐藏在沧桑岁月中的纹路来,语声假意关切,“怎么?嗓子哑了?”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哑嗓子的戏子,可拿什么来吃饭呢?得亏他们过了明天就封箱了。
谢煜默不作声,整理着身上浅青色大褂略皱的下摆,怕陈班主会想多,就又补充了一句,“没什么大毛病,一晚上就好了。”
“不必了,明天你好好休息,场次我让老大顶上。唉,这天干物燥的,晚上我让忠叔炖点冰糖梨,给大家伙儿润润嗓子。”
也不知厨房里有没有梨子了,得去问问老忠,陈班主作势转身欲走,却被谢煜给喊了住,“那个,小豆子,倒仓恢复了吗?”
小豆子是陈班主收的最后一个徒弟,明面上说是当年看这在街头流浪的小娃娃可怜给收了来,可班子里的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那是陈班主在外面和胡同里的姑娘生的私生崽子。
陈班主面色闪过一丝异样,摸了摸高挺的鼻梁,打着马虎眼儿,“快好了,快好了。”
平日里笑吟吟的中年男人佯作生气,咬牙切齿一般,“那小兔崽子,老子把他关屋里自然是为了他好,还和老子闹起脾气来了,真以为老子不敢揍他。”一边说着,陈班主一边注意着谢煜的反应,见其表现得自然的很,心底暗自松下一口气。
谢煜面带浅笑,将手上一直搭着的白毛巾收在绳架上,配合着说,“嗯,确实该打,改日我替师叔教育教育他。”
“不用不用,那小东西哪里能劳得上您谢老板的大驾,怕是要浪费了您的时间,那啥,我去厨房看看。”陈班主连忙打住话头,状似开玩笑一般地说着,脚底抹了油似的离开了谢煜的房间。
谢煜,师从陈班主的师兄,杜泽礼。陈班主大名陈泽仁,泽字辈儿,再往后面则是排到了云字辈儿。谢煜排行老二,却是没有加上那个云字的辈分。陈泽仁只在七年前见过谢煜一面,第二次见面就在今年杜泽礼的奔丧会上了。师兄唯一的弟子,自然得照顾一下,又加之谢煜底盘子稳扎,嗓音多变,能武生小生亦可青衣小旦,班子里多出来这么一个,也不会吃他们的白饭。
是以在那之后陈泽仁就将谢煜收在了自己的班子里。
可这人的其他,除了师侄那个身份以外,陈泽仁的确不太了解。
本是相安无事,各吃各饭,大家其乐融融,可在十二月初,陈泽仁可就不这么想了。
俗话说得好,人呐,真正暴露本性的时候,往往是倾犯了自己利益的时候。
陈泽仁为人圆滑,犹如池子淤泥里的鹅卵石般,黑得透亮,带着一班子人混迹于大江南北,从没见他苦过脸。可他也有弱点有软肋,那软肋便是那颗非金非银自家产的蒸得烂煮得透的小豆子。
小豆子,看上这位来历不明的二师兄了。
半生年华,他可就落下来这一个闺女啊!
*
十一月初,外面下着濛濛细雨,稀稀疏疏,唾沫星子一般。小豆子发高烧,偏偏陈泽仁带着班子里的一群人去给张大帅老母亲祝寿唱戏,不在家。那日她一觉醒来,头脑发晕,嗓子里渴得慌,便趿拉着布鞋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
院子里摆放着一口大缸,四水归堂,里面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雨水。小豆子脑袋昏沉,哪里分辨得清那水脏不脏,熟不熟,能不能喝,就急切地将两只手掌并拢去舀水往嘴里送。
忽地,耳边传来一声清润的男声,听起来还有点嫌弃,“那水不能喝。”
小豆子用眼角余光瞟去,认出是谁以后整个人顿时惊了,手掌中舀出来的水也尽皆洒出。
谢煜端着个青花白底的搪瓷杯子,皱着眉走过来,又强调了一遍,“那水不能喝,脏不脏!”
他因为腰伤没有一同前去表演,大清早的却是逮住了一个在水缸边喝生水的小家伙。
小豆子低垂着头,不知是烧得还是怎的了,脸有些红,哦了一声,“二哥,可我嗓子渴,想喝水。”
这是二师兄,老爹让她最好不要招惹的人,怎么说,换陈泽仁台面上的话,谢老板太讲究了。实际上,陈泽仁是不太放心她去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相处,更何况他还是个身姿挺拔,年轻有火力气儿的。
额头上凭空出现的一只触感冰凉、修长干净的大手让小豆子神思回归,还未等她反应,身前人就说了话,“发烧了?”
“好像是。”她低语,因为太渴而说不多什么话,正想着如何与这位神秘的二师兄告别,好回到屋里去。
“渴了?”谢煜又问。
小豆子点了点头。
男子凑近的呼吸声拂过耳边,惊得小豆子浑身一个颤栗,她咽了口唾沫,手上却多出来一个热乎乎的搪瓷杯子。
“喝这个吧,温度刚好。”谢煜将水递给她,这是他一大早起来用来熏眼睛的,跑了一刻钟的热气,有些凉了,正准备倒掉。
小豆子猛地仰起头来看他,眨了眨黑黢黢的大眼睛,只见此人眉眼不悲不喜,完全不似那戏台上生动有趣的模样,却也不可怕。许是渴得太狠了,此时此刻她也不计较这水别人喝过没喝过了,仰起杯子就将里面的温水一股脑儿顺进了喉咙里,只觉整个人就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春雨甘霖的小花苗,从毛孔里都透着舒服。
“杯子。”小豆子正想将那搪瓷杯还给谢煜,却被这杯子的前主人不着痕迹往后一避。
“杯子我不要了,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他说,低头俯视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瓜。
还真是个小娃娃,身板子都没长开,他想。陈泽仁今年四十六,也就是说三十多了才有的这孩子,难怪了,胡同里生出来的也要收到家里来。想到这里的时候,谢煜竟然心底生出一丝火气。
本打算就此离开的谢煜,看着小豆子蔫蔫的萎靡样子,又像是突然激起来了善心,朝面前这烧得红彤彤的小孩问了一句,“有药吗?”
她摇头,嘴唇干涩,挠着脑袋。
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换衣服,带你去买药。”
*
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谢煜,小豆子自己也不清楚。她只知道一见到谢煜,自己就会无来由地脸红心跳,仿佛心里闯进来一头活泼的林鹿,到处乱撞。老爹不让她和谢煜说话,能少则少,能免则免,可她倒好,自从那次买药事件,越发地想亲近他。
谢煜是个带着秘密的人,她却完全不在乎。
她想,正好了,我也有秘密。
陈泽仁让小豆子装男孩子,反正孩子年龄小,戏班子出生的陈泽仁化起妆来什么的又极为顺手,班子里也不缺乏那种相貌白净嗓音空灵性别甚至难分的男孩子,真真假假,众人只道这小娃娃日后扮旦角儿有大出息,却压根没想过她本来就是个小旦!
而究其原因,为何让孩子反串打扮生活,陈班主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有时他对自己说,要是生的是男孩子,在这个混乱的社会里多少好混一些,有时他又觉得很迷茫,还是说,其实是他自己想要个男孩子,像他们这种吃众人饭的卖艺人,男的女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养了这孩子十四年,陈泽仁居然不迷茫了,在那天他把小豆子锁在屋里不让她出来见人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还是把身份换回来吧。找个人给嫁了,他才能安心。当然这女婿的人选万万不会是谢煜。
他一个跑了三四十年江湖的人,眼睛可精得很,那小丫头看上谢煜了。呵,每次帮忙端菜都把肉菜往人家桌面前放,还偷偷地拿眼睛瞟人家,真当老子不知道?
那天谢煜给小豆子买药的钱陈泽仁早就还上了,可他觉得自己还是亏了,亏大发了。那天他怎么就想起来放任那丫头在自个儿屋子里睡懒觉了呢!陈班主一想起来就火气上头。
这夜,小豆子几口扒完自家老爹送进来的饭食,就脱了鞋子躺在床上佯装睡觉,两只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房门被打开又关上,陈班主收了放在地上的碗筷,见小豆子埋头呼呼大睡,没好气道,“洗了再睡。”
没回应,陈泽仁无奈,索性也不再管她了,反正脏不脏是她自己的事情。
钟刻滴答,夜逐渐深了,后院子里没了说话声,只余偶尔风吹树叶的飒飒响动,大家都回屋睡觉去了。小豆子忽地从床上坐起,而后身子往前一伸一探,从床底下捞出来一只青花白底的搪瓷杯子,上面的青花从杯子外壁好似长了出来,顺着弯弯绕绕的藤蔓一直绕进到她的心里去。
借着窗外皎然月光欣赏杯子的少女,一副呆傻了的花痴模样。
“嘿嘿,这杯子真好看。”被某人擦得一尘不染、街摊上却随处可见的搪瓷杯子,平白无故得了这样高的赞誉。
*
“咚咚咚。”门外莫名传进来敲门声,力道很轻,却是刚好不偏不倚打在了她的耳膜上。
小豆子手一抖,搪瓷杯子就脱了手掉落在被褥上。她慌忙将被子往杯子上一罩,做贼心虚地想,莫不是老爹发现了吧。
她心颤颤地走到门前,定了定神,“谁呀?”
“是我。”
谢煜?!
小豆子还没缓过神来,门那边又传来男子的关切声音,“老班主说你倒仓了,和他发脾气,你……还好吗?”
戏子倒仓,是个职业里的大坎儿,每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子都得经历一番,这个坎儿过不去,嗓子废了,以后也就意味着和唱戏无缘了,最多也就只能做个敲锣拨弦的行当。谢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晚饭后听说这孩子吃了饭就赌气埋头睡觉,心想着等白天了去劝慰他几句,可谁料这大半夜的出来起夜没睡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他房门前了。
“我没事的。”她心里暗喜,他居然来找她了。
听这声,细细脆脆,如同枝头上鸣早的雀鸟。
谢煜一喜,“你成功了?变回来了?”
“啊,”小豆子在屋里吐了吐舌头,“嗯,变回来了。”
他还认为自己是个男孩子!女孩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存了一肚子的安慰话没地方说了,谢煜也不再打扰,道了晚安就打算回自己房间。
“二哥!”隔着一张老式木门,里面的人急急唤他,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谢煜顿下了脚步,“嗯?怎么了?”
“你,能不能把这门锁给开了,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小声,带着他看不见的羞赧。
“可我没钥匙啊。”他坦言。
谢煜低低一笑,估摸着是这孩子晚上刚转变回来太过兴奋却没处找人说,“我就在这儿,不走了,陪你说话,你说吧。”
“可我想见你!”她坚持,“钥匙应该被放在了道具箱子上,你去找找。”
长廊下站立着一袭卓然挺拔的人影,他考虑了一秒,就转身去找那钥匙,偷跑进后院的月光洒在他湖蓝色的长袍大褂上,替其周身的轮廓蒙上了一层似幻似真的雾。许是今晚的月亮太好,许是他为了感谢那些天被某人端到面前的肉菜,谢煜竟是很听话了一回。
这事儿要是被班子里的其他人听去,恐怕得惊掉了下巴。
门锁被打开,她站在他的面前,静谧又和谐。
他正俯视着她,几天下来,好像也没怎么瘦着,反而因为不出门而长了几两肉。
趁着夜正黑,趁着她的爱意正积蓄得浓烈,趁着那如孙大圣的筋斗云一般高的胆子还没一落千丈,她鼓足了勇气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也没有他温暖,甚至带了些潮汗,却是让谢煜觉得拉着很舒服。
她关上了门,将外面的世界隔开,仅余他二人。
他还未摸清楚她拉他进屋的目的,下一刻,那只拉起来很舒服的手便带着他来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他瞪大了眼。
“二哥,我是女的。”
*
谢煜愣在了当场,猛地将手收了回来,后退些许,轻咳一声,却是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睫毛甚至都随着那猛跳不停的心脏颤了颤,她居然是女的?!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傻了呢,连男的女的都认不出来了……
还未待谢煜消化掉这个小子是女孩的认知,那边她又狂轰下炸弹,或者说是糖衣炮弹,“二哥,我喜欢你。”
谢煜张了张口,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抹绯色也顺着脖颈儿往上悄然爬到了他的耳尖,他朝她眨了眨眼,她亦然。她还送给他一抹嫣然的笑。
谢煜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只觉得那抹笑容晃眼得很。
他咽了口唾沫,平日里如玉击缶的嗓音难得带了些哑,对啊,他今日嗓子本来就有些哑,“你是认真的?”
她直直地看向他,再度表白,“二哥,我喜欢你。”
你娶我好不好?
时下里都是包办婚姻,她如此这般,已经算是很大胆了。她是老班主的女儿,娶了她,这个班子都是他的了。在这个班子里,除了陈班主,谢煜就只对她一个人笑,她也生得不丑,他是喜欢自己的吧?她还让他摸了那里,这里面多少带了些引诱与碰瓷的意思,他若是君子,定会觉得占了她的便宜吃了她的豆腐,他会娶她的吧?
她以为他也会和她表白,说,好巧啊,我也是。
少女的眼睛里盈盈闪闪,像是将此夜整片天空的星辰盛满,她等着谢煜的答复,仿佛一秒就是一年。
“那杯子还我吧。”他的下颌线动了动,说出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窟,又似踏火,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咬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竟是这样地不知羞!
他不喜欢她啊……
*
那夜,她在被子里哭了好久,以致于两只本来好看又水灵的眼睛哭得肿似核桃。
谢煜默默退出她的房间,将门锁按原样锁好,又将那钥匙放在了道具箱的本来位置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次日,陈家班子最后一场封箱演出,谢老板因病未能出席,观众因此走了大半。
小豆子整个人浑浑噩噩,又一次发了高烧,这次给她买药的是陈泽仁。
陈班主没有告诉这个闺女,谢煜昨天夜里就走了,只匆匆留了封信说是家乡有事,跟大家伙儿告了别,却独独落下了小豆子一字没提。
年节将至,这一年,好像和去年一样,又好像更加冷清了。
谢煜的确回了家乡,年前十二月份的料峭寒冬,他孤身一人坐在一座孤坟前,将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清冽的酒水沿着杯口融入进那被硬邦邦的冻土里。
谢煜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朝着空中吐出一团深浓的白色雾气。
他笑了,没有缘由地兀自笑开,清了清嗓子,戏腔婉转绕梁,似有郁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你的仇,我没法报了。”他说。
“我看上了那家女儿,呵,就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谢煜苦笑,“娘,我是不是特别色欲熏心啊。”
“那可是,我的妹妹啊。”他将右手摊开,又握起,面露痛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
民国二年,浙东,春,郝家班子里收了六名徒弟,大徒弟唤作杜泽礼,二徒弟唤作陈泽仁,不无巧合地,最后一名徒弟,也是郝班主的小女,秀英。
那一年,杜泽礼回老家奔丧,郝班主带着班子里的一群人北上演出捞金。行至一地,郝班主水土不服,便将班子让二徒弟陈泽仁代为打理。郝秀英心悦陈泽仁,便时常跟在二师兄的后面当个小尾巴。
一日,陈泽仁带着班子里的众人前去给一个姓张的军官献唱,那名军官一眼便瞧上了秀英,意欲求娶做姨太太。秀英恐极,希望陈泽仁带她私奔逃离,却被拒绝未果。郝家班子最终迫于权势,将秀英嫁给了那姓张的军官。
两月后,秀英出逃,却不料自己有了身孕。在得知自己有孕的时候,她就疯掉了。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陈泽仁啊,喜欢到念念不忘,口中喃喃都是他的名字。
自幼年记事起,谢煜以为那口中之人就是他的父亲,陈泽仁。谢煜是早产儿,早了足有一个月,对此他更加深信不疑。后来他偶遇杜泽礼,二人因缘过往,便不再多提。他本以为自己有两个仇人,一为胆小懦弱的陈泽仁,二为那个强占他母亲的张姓军官。
后来入了陈家班,认识了众人。谢煜台下不爱说话,冷冷淡淡,虽面上不显,却也被大家的热情所逐渐感染了。原本复仇张大帅的计划被他放弃,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会连累那些人的。那一天,他的腰并没有坏。
至于陈泽仁,当他的亲生女儿说出她喜欢他的时候,当他的心内竟也生出同样的欢喜的时候,他就决定逃跑了。他怪陈泽仁是负心汉是懦弱的禽兽,那这样的他又是什么呢?禽兽的禽兽儿子吗?
真是讽刺极了……
*
时光荏苒,这个误会如何才能解开呢?好像很容易,一如你我观者,又好像很难,因为没有什么合适的契机。不过逃避总不是办法,恐怕,也就只能依托于缘分这二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