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10、第十章

　　这个晚上李忠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从妻子的酣睡声里他听得出她睡得很深很沉很香甜，这也难怪，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要出门，一连十一二个小时都在干活儿，她是太累了。

　　月光透过薄薄的一层窗帘儿洒进这个十五平米的小屋，他侧过头，看见女儿熟睡的小脸儿，那小脸儿离他很近很近，然而在浅淡幽暗的月光中却显得那么的隐约朦胧和恍惚，显得有些不真实。就如同在梦里，明明看到了等伸手去摸时却摸不到了一样。女儿的脸让李忠翰的精神不禁也变得隐约朦胧和恍惚了。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儿，以便明白地验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摸到了，女儿的小脸儿光滑细腻而又柔软，如同刚剥好的煮鸡蛋一样美妙的质感令他感触到了真实，自己是醒着的，并没有做梦，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好消息也是真的。李忠翰长吁了一口气，在浅淡幽暗的月光里，满意地笑了。

　　他翻了个身，仍旧毫无睡意。忍不住又想到了乡下想到了老家，想到了已经年迈的父母。兄嫂们的日子也都过得拮据，他们都没有能力很好地赡养老人，而自己又是这种情况，对家里的困境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研究生毕业的那年他带着秀珍一起回乡去探亲的情形，那是他自打上大学直到研究生毕业离家整整七年后第一次回去。因为整个村子除了李忠翰没出过第二个大学生，而李忠翰不但上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所以一听说他要回来了，乡亲们是奔走相告。说什么老李家的老小儿要回来了，人家可是有出息了，读完了大书，研究生都毕业了，如今是衣锦还乡。于是就在李忠翰回家的当天早上，乡亲们老早地就聚在他家门口等着了。等什么呢？自然是等着看李忠翰是如何衣锦还乡的？又是怎样风光无限的？是开着汽车回来，还是给家里搬了彩电冰箱回来？是西装革履，还是唐装礼帽儿？读过大书的人究竟会气派成什么样子？乡亲们都非常好奇。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乡亲们失望了，很失望。没看见汽车，也没有彩电冰箱，不是西装革履，更没穿唐装没带礼帽儿。李忠翰除了长高了长壮了些，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是搭四轮子回来的，还是穿着一身土布衣服，还是一副穷酸相，就连带回来的媳妇，也和村里的那些媳妇们没有什么两样。他更没给家里带回什么值钱的东西，只不过提了两包点心两瓶儿白酒回来，和众乡亲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儿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他们的儿，他们在城里打工的儿逢年过节都会回来，不像李忠翰，七年了才回来一趟。而且他们的儿回来时拿的东西可不止两包点心两瓶白酒，还总会揣着一叠子钞票回家。不过李忠翰也许也揣了钞票回家，而且比他们的儿揣的都要厚？只是他们没看见？乡亲们也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于是有好信儿的第二天又去打探消息，探明了回来说老李家的老小儿确实只提了两包点心两瓶儿白酒回家，并没有揣钞票。众人听后忍不住连声叹息，不禁对老李家的老小儿到底怎么读的书，读的什么书表示出深深的疑虑。

　　在李忠翰就要回锦都的前天晚上，村长在家里摆了桌席，请李忠翰和一些乡亲去吃饭，说是给李忠翰饯行。村长在席上一再夸奖李忠翰，说李忠翰是全村人的骄傲，如今都念完研究生了，了不起，争气，是好样儿的。

　　老张家的二小儿名叫张来柱儿的此刻几杯白酒刚下肚儿，见老村长如此抬举李忠翰便坐不住了。这个张来柱儿这几年在城里搞装修颇赚了些钱，刚给家里新盖了瓦房，又添置了全新的电器和家具，颇得一些乡里乡亲的赏识。如今很多人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他一块儿干装修，更加上外头还有些小瘪三整天张老板长张老板短地呼他，张来柱儿便觉得自己在这个村儿这些人家里头是个人物了。如今听村长说这话，很不舒坦。于是便端了杯白酒，晃到了李忠翰的跟前，是三分醉意两分清醒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来，兄弟，咱们俩干一杯！我知道你书念得好，这一点上兄弟我自愧不如，我服你。不过说句实在话，你那些书都念到哪里去了，怎么越念越穷啊？这书念得好有什么用呢？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酒喝？兄弟，我今天多喝了几杯，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人，心里有啥就说啥。就说你吧，都读了多少年书了？听说你还要考什么博士，要我说啊，拉倒吧！兄弟，差不多就行了。这书念多少是多呀？依我看只要识字能看书能读报也就够用了。我说这话你还别不服气，就说你吧，这研究生都毕业了，咋了？你是能买得起车呀还是能买得起房？你是能把你老爹老娘接到城里享清福还是能替他们置办些值钱的物件儿？老兄，听我一句劝，别读那个鸟蛋书了，咱们一起干装修你看怎么样？一年，不用多，就一年，我保证你们家能盖上新房子！”

　　“来柱儿，你胡说八道什么？！”老村长先听不下去了，上来阻止，“你小子挣了点钱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是不是？你和人家忠翰干的那是一档子事儿吗？人家是知识分子，你是啥？是农民工！没有知识分子，那航天飞机能上天？那舰艇能下海？你家那个什么什么数字电视机能出影儿？你还装修呢，没有知识分子搞那些建筑设计啥的能盖出那么些个大楼？没有那些个大楼你还装修呢，装修个屁！人家知识分子那是为国家做贡献，为老百姓造福！”

　　“村长，这可就是你偏心了，你偏向他说话。噢，他是知识分子，哪架航天飞机是他造的？哪艘舰艇是他打的？哪个电视机是他让出的影儿？哪个大楼是他设计的？你让他说说他为国家做什么贡献了？怎么造福老百姓了？让他说说，也让俺们这些没念过大书的长长见识！还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了不起了？知识分子不用吃喝拉撒？”

　　李忠翰听了张来柱儿这番话脸上是青一阵紫一阵，再也听不下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迈步要走。

　　“喂，忠翰，忠翰，你别走啊！你别听来柱儿胡说八道，他喝多了….”老村长一再挽留。

　　“老村长，谢谢您，我真的吃饱了，先走一步了。您的盛情容我日后报答！”李忠翰只驻下脚说了这一句话便头也不会大踏步离席而去。

　　“你看看，你看看，这事儿弄的！”老村长无奈地摊开双手。

　　“穷拽什么，读了几天书连家乡话怎么说都忘了！”张来柱儿却不管这些，依旧醉熏熏地胡言乱语，“还日后报答，怎么报啊，用老母鸡报？”说着一仰脖儿又一杯酒下肚儿了。

　　李忠翰以极其郁闷的心情结束了这次探亲，这次探亲的经历狠狠地刺激了他，给他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同时也让他的思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个更加狭隘的空间。李忠翰是着实无法忍受一个没念过几天书的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他发誓要雪耻，想着总有一天要挽回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尊严，要用铁一样的事实告诉张来柱儿，读书才是人间正道，只有书读好了才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也才能赢得财富地位和尊重。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个搞装修的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有荣光的发达。他张来柱儿算个什么东西？肚子里没有三两半的墨水，斗大的字不识二升，他的日子凭什么要比自己这个研究生毕业的人过得还好？回到锦都后连着好几天的晚上，李忠翰都睡不着觉，总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今晚，李忠翰又夜不成寐了，在自己的人生即将踏上一个新台阶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张来柱儿。因为想到了张来柱，心潮便更猛烈地澎湃起来，更加无法入睡了。于是他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倚着墙根儿坐着，继续想心事。如今自己考取了博士，出人头地是真的有希望了。如果现在再看到张来柱儿，他想自己的腰杆儿会挺拔得多了。要知道，锦都理工大学的博士，可不是什么人随便考考都能考上的。当然，现在还不是最恰当的反击的时候，等到将来博士毕业了，在大学里做了教授，住上了大房子，买了汽车，别说汽车了，到时候还能坐着飞机到处去讲学，到国外去做访问学者，那才是真的风光！他张来柱一个搞装修的农民工也想和自己比？答案只有两个字儿，“啊呸！”。将来自己顶着教授的名头开着汽车载着老婆孩子回去，看那个张来柱儿还有什么屁放！

　　李忠翰这样想着，越想心里越高兴越想心里越痛快，越想未来越美好越想前途越光明。不知不觉，竟然坐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