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51、第五十一章

　　自从那晚看了小娅演的《连环套》，沈如放连做梦都会梦到小娅画了脸谱的样子，即使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但凡念及她，她如花的容颜也都被涂满了厚厚油彩的花脸脸谱取而代之了。连日来描了脸谱的她就站在他的梦里亦或是幻想中唱念做打，都是戏里的人物，全然看不到她本来的样子了。

　　今早上班的路上，满脑子仍旧是脸谱，他觉得心里闷，便打开收音机，听电台的广播。不知是什么台，正在播一首完全听不清歌词的歌，放耳听去都是乱七八糟的刺耳伴奏声，嘈杂得很，他越发心烦了，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地去换调频。不知道换到了调频多少，一个女主持人甜美温润的嗓音在瞬间吸引了他，略听起来那声音和小娅的很相似，只是小娅的还要温润些，在这个一路都乱七八糟的早晨终于听到了一个这样的声音他心里略感到舒服了些，于是心满意足地在这个调频上停了下来。不过，因为正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只顾看红绿灯了，分了心，所以只听见女主持的声音好听，却没听见她讲了些什么，等过了路口，他才又集中精神去听。一段优美的却略带伤感的配乐，之后是一段诗朗诵，朗诵的人显然已不是刚刚的女主持人了，那新的声音里融着明显的沧桑感：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这是席慕容的一首叫《戏子》的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的联欢会上他们班的一个女生朗诵过，那个女生在朗诵完这首诗的时候竟然晕倒在了台上，所以他印象深刻。不过当年听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这诗有什么特别的，尽管有人为朗诵它而晕倒了，可是今日听了却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知怎的，这首诗竟让他想到了小娅，虽然他知道她不是戏子，但不是戏子的她为什么要唱戏，为什么要唱花脸？他却不知道！这首诗里的句子让他不禁联想到了她的病，他不自觉地将她的病和她唱戏这件事联系在了一起，然而不联系还好，如此一联系，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做为心理医生的职业理智就在这个瞬间回来了。

　　到了诊所，发觉还没一个人来上班，只有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实在来得太早了，这些日子他一直都睡不好，总是早早醒了，甚至比每天都要起早起去公园练嗓的父亲起得还早。起床洗漱之后也无事可做，于是便早早吃了早饭早早来上班。不过往日早来了他总是先到自己的办公室，今天他却直奔档案室，把左小娅的病例档案翻了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反复看了好几遍，包括左小娅第一次来诊所时做的一些心理测试量表，以及她终断治疗后重返诊所时重新做的测试量表，还有前后两个阶段治疗的方式方法及程序记录，他都仔仔细细地再看过，并一一对照了。越看就越觉得有问题，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先前对左小娅治疗进展的判断实在是过于乐观和草率了。那些心理测试量表的数据明确地显示出小娅患病的严重度，怎么就能轻易相信了她那么快就好转了呢？自己虽说还年轻，但是临床经验和国内的心理医生们相比是相对丰富的，他很清楚通常情况下那么重的心理疾病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痊愈的。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断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简单，如今再细细回想这大半年来治疗的过程 ，他才觉察到她种种的反应种种的行为表现还是有很多破绽的。可是如果她的病情根本没有好转，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对他隐瞒了她仍在偷窃的事实。他这样想着，一页页翻来覆去地看着小娅的病例档案，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
　　“下午她来，一定要弄清楚事情到底怎样了！” 他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啪地一声重重合上病例档案，还不解气，又用力在上面砰地砸了一拳。

　　见到沈如放的第一眼，左小娅就觉察到了气氛不对，但是她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从她进门开始他除了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外没开口说一句话，连你来了？请坐之类的客气话都没有，仿佛左小娅不是一个人，而是飘到他面前的一片云彩。她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却不看她也不理她，只一味低头翻弄手上的一些纸张，虽然他低着头，可她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凝重而又凝重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不安，可她仍旧故作平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在上面画上房子，树还有你自己，想怎么画都可以，但是必须要认真画。你所能想像的每一个细节最好都能画上！” 一直都没说话的他突然说话了，说话间将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摆到她面前。
　　“想怎么画都可以？”她问。
　　“是！”他看了她一眼，表情似更凝重了。
　　她没再说什么，拿起铅笔低下头开始画起来。如同他要求的，她画得很认真，画上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的细节。画完之后她把画交给他，他接过去，仔细地看，努力地看，仿佛就要进到那画里面去似的。她看着他，他却不看她，只看画。
　　“天气很好，你没带伞就出门了，”他突然说道，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那幅画，“没想到突然下起了大雨，全身都被淋湿了。这时，你最想弄干身体的哪个部位？答案A脸和头发，B衣服和上半身，C鞋和脚，你选哪一个？”
　　“什么？”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发蒙，反问道。于是他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衣服和上半身。”她回答。
　　“为什么要唱京戏，而且还要唱花脸！”她回答上一个问题时的声音还未落地，他紧接着又冷不防地抛出了一个现实中的问题。
　　“你说…..什么？”突然听见他这样问，她全然乱了方寸。只觉得震惊，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唱京剧而且还是唱花脸的呢？他又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她震惊着也困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病根本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是吧！”他不理他，只顾继续问他的问题，并且语气也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还在偷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没有….因为…..你听我说….”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回答也是语无伦次。她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他有些心疼了，但是他坚持着，“树上有匕首，你要报复谁？为什么要报复？一定要这么做吗？”他并未因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而放弃追逐，不但不放弃，而且步步紧逼，“还不说实话吗？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真的不想治病了吗？难道这辈子就想这样了？你不怕你妈妈伤心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大叫道，眼泪喷涌而出。
　　“不说？就当自己什么毛病都没有？天下太平？”他继续逼她。
　　“有没有毛病都是我自己的事！从今以后不用你管！”她哭着起身，抓过手袋，转身要跑，他急忙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把扯住她，“又想逃吗？”
　　“你放开我，不用你管我，就算病得治不了，死也是我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是和我没关系，可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就有关系！”他紧紧抓着她，不放手。她抬起右脚用力往他的脚上跺去，他啊地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拿到了挂在门口的大衣冲出门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的头嗡嗡作响，“不能让她逃掉，不能就这么凭她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跑到门口一把抓过衣帽架上的棉外套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