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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笛声 ...

  •   宋玠走出帐子,卫真却倚在外面,见他出来,一颔首。

      他为人严肃精干,甚少有这样随意的、甚至显出些疲态的模样。宋玠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但忍住了什么,没有开口。

      卫真:“殿下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宋玠笑了:“陛下规矩森严,本王不敢说。”

      可是卫真皱了皱眉,他只好道:“——罢了罢了,本王只是觉得,仿佛每次涉及本王家事,你总会心软些。”

      卫真道:“殿下不必试探。这是实情。我方才也在反思,是不是纵容殿下,做了太多本不该做的事。”

      他倒坦白。

      “那么,是为何呢?”

      卫真平日里与人说话,都要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严肃、凌厉、极具压迫感。

      可是这一回,回答宋玠的时候,卫真没有看着他。他目光似乎空茫地落在远处,又仿佛在凝望着某一颗确定的星。

      他说:“因为,我有过深爱的妻儿。”

      “妻儿……”宋玠低声重复着,又笑了一下,“玥儿,如今也是他人的妻子,倒未见你对辰王心软。”

      卫真不假思索:“辰王是陛下的敌人,殿下……如今算是我的同袍。”

      宋玠对此不置可否,只微笑着回应了几人对他和卫真的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辰王的信,你还记得吗?”

      “记得。”说到那封信,卫真也有些动容。他不愿在宋如玥帐前说这些,于是一边低声说,一边往帅帐走去:“辰王情深意重,出人意料。”

      “情深意重,却也精明。”宋玠叹息着补充,“颇为棘手。”

      卫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不等宋玠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已自己问了:“精明棘手,像启王一样吗?”

      宋玠有些诧异,笑着问他:“像我一样?”

      “有话,从不肯直说。”

      说完这句,卫真还怕自己说不清楚似的,补充着以身作则,脸色已经紧绷了:“我天资愚笨,不擅长闻一知十。启王说话,若总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未免叫人不痛快。”

      宋玠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地批判态度,一时有些新奇:“那么,你想听什么?”

      卫真道:“玉玺的事,殿下有什么为难,便直白些说。”

      “原是为了此事……那本王就直白些说。”宋玠摇头一哂,分外随和,“辰王如此回信,不肯直接交还锦匣,必是对玥儿处境有所怀疑。老斌带的年轻人是容易骗,可是辰静双也没那么容易中计。本王想,辰王伤心之下,不会细看锦匣。如此一来,辰王只知锦匣,不知玉玺,为了玥儿,也不会爽约……不如,我们如他所愿,先推出玥儿,再套来玉玺。”

      这一回他是全盘托出,可卫真的眼神骤然发寒:“玉玺还没有到手,启王,是想借机放走公主。”

      宋玠面不改色,一挑眉:“卫将军误会。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是最简便的法子,你若不肯,本王再想别的。”

      卫真不肯放过,一字一顿:“殿下念旧情无妨,可别错了心思、丢了性命。”

      宋玠摇了摇头:“这话……未免重了吧。本王既然能杀了珪儿,自然也不会对玥儿心软。如此提议,千真万确,只因是最简便的法子。卫将军既然存疑,不用便是。如今,兵权,在卫将军手中,玥儿,也在卫将军看守之下,本王纵使有心……能做什么?”

      卫真不语,显然,这不足以取信于他。

      宋玠仔细回想,终于,垂下眉头,微微减弱了自己的气势:“若说私心,本王也不能说没有。”

      卫真示意他说。

      他叹了口气:“玥儿是个姑娘,有伤病,独处敌军军营。她身边,得有多少居心叵测的眼睛?”他说着又摇摇头,还是叹息,“或者,将她挪近帅帐,或者,再多添些可靠人手看守,既能防她逃脱,也能防贼。”

      卫真想了想,这才一点头:“便如殿下所愿,今夜就将公主挪近,加派人手。只是,我不得不限制殿下探望公主的次数。”

      “我本也不想多看她。”

      “一日一次,不要超过半个时辰。”卫真道,“另外,只有见了玉玺,我才能把人转交殿下。”

      宋玠笑着一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本王今夜平白遭了一番训斥,不大舒服,要找个地方,去看看夜空。不会走远。”

      卫真又一颔首。

      -

      宋如玥近来,格外多梦。

      她也知道这正常,可实在难受,于是不愿意闭眼,便破罐破摔,任由心脏砰砰作响。她时而怀疑自己是否要死了,可并不在意。

      起初,她并不相信宋玠杀了宋珪,直到卫真抬来尸体,叫她辨认。她当时看见宋玠神色,已经觉得胆怯,可是非要亲眼一观。

      ——甚至,躺在那里、脸色惨白的宋珪,也并不足以取信于她。她没来由地觉得不对,就在那些士卒要将人抬走时,忽然觉得是那担架重量太轻,于是不顾宋玠拦腰将她抱住,拼命伸开肩膀、手臂、乃至手指,终于勾落了宋珪尸身上那张粉饰太平的白布。

      她明白那担架为什么显得轻轻荡荡的了。

      那不是一具全尸。

      她当场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挣扎厮打,若非宋玠狠命将她抱住,几乎要冲去撕了卫真的脸。最后宋珪被盖上了白布,抬走了;卫真留下一个冷静的眼神,也走了……只剩宋玠依然从背后抱着她,双手在她腰前锁死,唯恐她挣脱。

      他不断地说:“玥儿……事实,已经如你所见。”

      终于,她渐渐顿住,失语了很久,才嘶哑地问:“皇兄……是怎么死的?”

      宋玠问:“我说了,你就会冷静下来吗?”

      宋如玥又沉默了半晌,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许久,许久,才低低道:“你若不告诉我……至少,我永远也不会相信。”

      于是,宋玠将当时发生的事,一一讲给她听。

      宋如玥听完,抹着眼泪,只笑:“我的皇兄,到底英雄盖世,无愧天家血脉。”

      她轻轻掰开宋玠,在他近乎惶恐的目光里,轻轻说:“你走吧。我睡一下……我睡一下,就能见到皇兄了。”

      宋玠想伸手为她抹去眼泪,可是被她狠狠拍掉了。

      “你别碰我,”她还是轻轻地说,“你手上,有我皇兄的血味。”

      -

      这一天过去,辗转了太多噩梦,她终于睡不着了。

      只是心太疼了,她这时候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于是挣扎起来,想找把刀,剖开血肉,挖心出去。想着从此或可用“贼心烂肺”来形容自己这身体,还笑了一下。可是这顶帐子本就是羁押之所,只有一张床板、一条被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茫然地找啊找,找啊找。一无所获,幽魂一般。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笛声。

      那真是一阵极好的笛声,清亮悠扬,境界开阔,仿佛只需一听,就能安抚人心。

      她不自觉地被勾走了魂,不自觉地,将这阵笛声,与从前自己听过的笛声,比较起来。

      是的,从前,她也听过这样的笛声。那段笛声的主人,比此时这位吹笛人更技巧娴熟,或许不这般飘如谪仙,可是情感更充沛,像是心里装着整副的烟火人间。

      渐渐地,她想了起来,会吹笛的,是二皇兄。她幼时不爱睡觉,二皇兄就抱着她翻上高高的宫檐,一边哄她数星星,一边轻轻为她吹笛。

      那时节,春风满城,笛声吹落天星。她的二皇兄,武功精妙,笛艺精湛,原也是……多少世家少女的梦中人啊。

      她静静听着,渐渐掩面而泣。

      此时的帐外,笛声也如东风,片刻不歇地吹。这好像是个笨拙的模仿者,最初,还会错漏几个音,只是慢慢地,就熟练起来,愈发贴近她记忆里那阵笛声了。

      她轻声问:“皇兄……是你吗?”

      或许是笛声缭绕,这句话没有走出帐外。因此没有人回答,只是吹笛人恰好经过一个气口。

      她又小声说:“……该有杏花的。”

      小时候她和两位皇兄一同上学,学过一首旧人的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注)

      她渐渐分不清那笛声是真是幻,声音愈发轻了:“……该有杏花的。”

      -

      宋如玥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怎么睡着的。

      只是次日在地上醒来,发现自己竟睡了个好觉,心痛之症因此舒缓了不少。她慢慢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身体,这才发现,靠近帐帘的地方,有人放了几枝鲜嫩的花。

      这时节没有杏花,那只是些不知名的野花。

      只是,星星点点,洁白无瑕,远看,像极了杏花。

      -

      注:

      [宋]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唐]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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