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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殿下,温小将军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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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内,寂静得能听见炭盆燃烧时的轻微噼啪声。
谢华妤踏入议事堂时,谢晟正垂眸饮茶,茶杯氤氲的热气明明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可谢华妤却从未这般将他看的透彻,无论是朝堂上同意她“离经叛道”的请求,亦或是眼下将她喊来议事堂。
无非是权和利。
她缓步走向谢晟,偌大议事堂内竟除却谢晟便仅有几个内侍,想来谢晟是专门在此等她。
谢华妤于谢晟身前顿住脚,俯身拱手揖礼,肃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谢晟淡淡道:“平身吧。”
谢晟将茶盏置于手边小几,内侍立即添茶,茶水缓缓流动声音终于给这方寸死板之地添了几分生气。
“今日是温礼衡的头七,按照当时的约定,温磬今日一定会来找你。”谢晟声音沉重,语气中夹杂着叹息,“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谢华妤的回答淡然,可神色间尽是坚定。
谢晟的眉头倏地蹙起,神色颇为不满:“难不成要由着他把你杀了?”
“对。”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谢晟,眼底一片沉寂,仿佛一汪死水。
闻言,谢晟震怒,欲要发作可不知为何竟是生生忍了下去,咬着后槽牙怒声道:“今日朝堂之上,你可知我为何会同意你那荒唐的请求吗?”
天子震怒,需得垂头做恭敬之态,谢华妤也不例外。
她微微垂着头,自然看不见谢晟微微起伏的胸口。
“儿臣知道。”谢华妤的声线依旧平稳,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知道你还要……”
谢晟愠怒欲要发作却被谢华妤肃声打断,她微微仰起头,眼底是谢晟从未见过的坚毅,“父皇,皇室犯法与庶民同罪应当不是说给庶民听的谎言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我是公主。”
“住口!”谢晟霍然起身,袍袖带翻了一旁的茶盏,吓得一旁添茶内侍连忙跪下,“你是大颂第一位有封地的公主,位同亲王,尊卑有别,你的命自然比他们金贵,这件事无需再说,倘若温磬敢杀你,朕让他有来无回。”
谢华妤从容不迫地拿出一枚短刀,拔出刀鞘,抵在颈部。
动作行云流水且有条不紊,似乎死亡对她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谢晟错愕:“福韫,你……”
“如果父皇不同意,我可以现在直接死在这里,虽然温大将军没报仇,但至少凶手是死了。”她神色淡然,唯有一双眼眸中尽是坚定,顿了顿她又道:“儿臣没有威胁父皇的意思,儿臣也不敢,只是儿臣认为如果普天之下的王法只是设定给普通人,恕儿臣不能接受。”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晟此刻眼底竟流露出几分惶恐,动作当真因她的胁迫而顿住,呆愣地望着她不敢上前去,良久只长叹一声:“你身份尊贵,你何至于此!”
谢华妤倍感错愕,按照谢晟的脾性,他应该愤怒,应该因为谢华妤威胁他而剥夺属于谢华妤一切特权。
可他却妥协了。
谢华妤心绪微定,微微仰起头,清丽面容之上尽是执拗,“父皇,您究竟是觉得儿臣身份尊贵,还是认为儿臣是公主,是您的子嗣,是皇室,不能向臣子低头。”
不知是被谢华妤戳中心事还是不愿与其对峙,谢晟竟是沉默了。
“不论何种原因,不论何种身份,杀人就该偿命。”她的声音素来轻柔温和,可偏此刻掷地有声,似有万钧之力。
恰逢此时,赵康从殿外匆匆走来,沉声道:“陛下,温大将军手执引魂幡正从宣政殿那头走来呢。”
谢晟登时攥紧拳头,本心叫嚣着杀了温磬,捂住抗议的嘴巴,可理智却告诉他,若他当真这么做,百姓不容,朝野分崩,连同眼前的女儿也会跟他背道而驰。
可皇权,本该是不容置喙的,不是吗?
千百年来如此,总不能是他错了吧?
谢华妤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常态。她深深地看了谢晟一眼,旋即毅然转身,朝着议事堂外走去。
“福韫!”
谢晟倏然唤她,可她没有回头,阔步走出议事堂。
赵康虽不知在他没来之前他们说了什么,可见状也猜到来龙去脉,俯身低声道:“陛下,府兵已埋伏好,只待您一声令下。”
谢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良久后叹道:“都撤了吧,只留下千牛卫。”
“陛下……”赵康错愕,谢晟这是由着温磬杀了谢华妤吗?
可他不是最属意谢华妤的吗?
议事堂外有大雪簌簌落下,地面也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谢华妤将斗篷帽子戴上,站在议事堂外等待着温磬。
天地静谧,有雪花轻轻落下,她伸手轻轻探了探,沁着凉意。
不知多久,她终于听见脚步声和引魂幡被风扬起发出呼呼声,她抬起头,只见温磬手执引魂幡缓缓走来。
他孤身一人,浑身素缟,面容疲惫眼下甚至挂着深深乌青,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想来这几日皆是没怎么合眼。
丧子之痛,剜心挫骨,若不是撑着一口气给温礼衡办头七,只怕是温磬这般人物也是会倒下吧。
温磬身后跟着一人,捧着两把长刀而来,谢华妤认得他,是牧野。
温磬将引魂幡递给牧野,转而接过两把长刀,将其中一把抛给谢华妤。
谢华妤扬手接过,细细端详,这把长刀布满伤痕,刀柄上刻有银杏叶,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温礼衡生前使用的长刀
她狐疑地望着温磬,她不知温磬究竟明不明白,让自己用温礼衡长刀跟他比试本就代表了他心软。
见温磬没有收回的意思,谢华妤也不再多纠结。
“温大将军,请。”
温磬反手振刀,长刀出鞘,朝着谢华妤劈砍而来,谢华妤以长刀抵御攻击,可温磬内力强大,根本不是谢华妤能抗下的,她不由被逼退后两步,温磬腕部微挑,旋转刀向径直向谢华妤刺去,谢华妤竟是不躲不闪,径直站在那里。
长刀偏了一寸,刺入谢华妤肩头。
很显然,温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她性命。
见她不躲,温磬眉头皱紧,压着怒火诘问道:“你为何不躲!”
此刻,她忽然觉得没有痛感也是件好事,至少她不会痛,至少她能坦然站在这里,而不是痛得控制不住蜷缩身体。
“我欠温礼衡一条命。”
她答得凛然,可渐渐发抖的身躯和逐渐惨白的脸颊终究是出卖了她。
温磬脸色阴沉地盯着谢华妤,沉吟良久后拔出长刀。
她虽无痛感,可受伤后身体的不适依旧存在,可她神色岿然不动,无论温磬要如何处置她,她都没有怨言。
“你知道,我为何没有杀你吗?”
谢华妤轻轻摇头。
“你把刀拔出来。”
谢华妤依言拔出长刀,带出一张字条,随着北风缓缓飘走,谢华妤踉跄抓住那张险些被风吹走的纸,摊开纸张,熟悉且隽秀的字迹像是破开时光洪流而来。
“父亲,建安公主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她曾为了救我舍去半条性命,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您一定要相信,她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若我不在,您一定要替我保护好她,不要伤害她,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谢华妤攥着那张纸,北风呼啸而过,将她鼻头冻得通红,连睫毛上都覆了一层薄雪。
恍惚间,她听见温磬沙哑的声音:“骅宁府战役,我亲眼目睹了你的功绩,也听见百姓对你的夸赞,我相信你的为人,可是这不是你能杀我儿子的理由,所以我今日本来还是想杀了你,然后自戕在此,但砚白他不许。”
“他或许隐隐猜到你可能要杀他,所以留下这封信,他怕他的死会伤害到你。”
“可为什么是隐隐猜到呢?因为我想,如果他知道你要杀他,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你是会全身而退的。”
“谢华妤,我不知砚白回京短短几个月,为何会对你用情至此,但你欠他的永远还不清。”
周遭逐渐乱起来,闹哄哄一片吵闹至极,她看见有府兵围住温磬,逼着他走进议事堂,她看见宋云蘅焦急的脸,看见赵灵素沉着脸二话不说揽住她肩膀想要带走她治疗,却被她轻轻推开,转头迈着笨拙的步子往前走。
两条腿像是灌了水泥,迈开步子竟是这般沉重。
用情至深……
关祈吗?
她的父母都是缉毒警,和关祈的妈妈是同事,关祈的爸爸是画家,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居然会相爱,谁都不可思议。
可关祈的妈妈就像是那座死板的山,她遇到了环绕着她静静流淌的河水。
关祈的父母非常相爱,甚至不吝啬于表达爱,而苏清越的父母更多的是将爱藏在行动里,对于关祈的父母,他们选择尊重,可人生历程让他们不知如何表达爱,于是苏清越也不会表达爱。
她总是不喜欢关祈那些夸张的举动,比如生日礼物是巨型娃娃,有那时候的苏清越三个大,她扛着娃娃回家的时候路上的人都以为是她偷的;比如带着咿呀学语的她跑到楼顶看日出,结果吹风感冒发烧好几天;比如……她被毒贩囚禁后,他们推测出毒贩可能会出现的位置,但因考虑苏清越的安危只能暂时盯梢,他却将自己暴露被毒贩抓走。
两个幼小灵魂被关在相邻的房间,那时苏清越浑身上下全是刀刃划破的伤口和毒犯怕她死掉给她治疗后的痕迹,千疮百孔。
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听见隔壁传来关祈的声音。
陌生且危险环境下那是唯一的光,这份光让她又挺了一天。
结果是,她被注射了毒品。
不知是“凌迟”伤口的缘故还是再加毒品的催化,她忽然没了痛觉。
再后来他们得救了,她和关祈都被送往重症监护,病危通知书下了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他们是如何挺过去的呢?
她不知道,她只记得睁眼时,父亲苍老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白发苍苍,她那时候才知道,妈妈为了救她牺牲了。
爸爸说,要带着妈妈的遗志好好活下去,也要感激关祈,若不是他主动暴露,进入贼窝,他们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毒犯老巢。
可自那之后,她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综合征,她没办法正常和人交流,没办法正常表达,甚至最开始连最起码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她不想做谁的拖累,于是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非逼着爸爸去上班,爸爸拗不过她,恰好关祈也来探望她,于是将希望寄存于关祈身上。
关祈总去烦她,蹲在门口碎碎念,他今天吃了什么,昨天吃了什么,前天吃了什么,再把每天的新鲜事告诉她,最后留下饭菜。
日复一日,苏清越被他烦的不行,终于开口说话,第一句话就是。
“关祈,滚。”
那时他坐在门边,少年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笑吟吟地说:“好嘞。”
然后端来一份热气腾腾的枣糕,是他爸爸刚做的。
记忆里,关祈总是喜欢一边犯贱一边投喂,似乎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让她吃很多很多的东西,扬言要把她养胖。
因为先前的巨大打击,她那时候瘦的都快成一把骨头架子了。
关祈足够有耐心,陪着她,投喂她,她的应激综合征也渐渐缓解不少,逐渐能生活自理,可以正常交流。
于是爸爸决定让她上学,多接触接触社会。
可却再一次把她推向深渊。
她的孤僻不合群成为校园暴力的导火索,她被孤立霸凌,可因为跟着爸爸和关祈学过格斗,所以她们打不过她。
但她们可以找来很多很多的人。
那天她不记得对方有多少人,只记得自己被打趴下,被捆住手脚,丢进水里,他们要她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爸爸告诉她,关祈救了她,但因为肺炎在重症监护。
她想自己像是那个煞星,总是拖累他人。
于是她提出离开这里,远离关家。
爸爸同意了,但辞去缉毒警的身份需要一年脱密。
他也刚好有空陪她到处走走。
原以为生活会渐渐平稳,可那一天,爸爸说去野炊,她收拾好了东西,等爸爸回家,结果从天亮等到天黑,她以为爸爸又被单位临时叫走,可结果却是,爸爸被凶犯报复,捅了十几刀,当场身亡。
她重新粘好的内心再一次崩塌,她彻底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怪胎。
因为没满十八岁,寄养在舅舅舅妈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拼命打工赚钱考上大学,渐渐独立。
而她和关祈自那年一别也有十年了。
十年里,他应该认识新的朋友,有自己的事业,甚至有女朋友,成家立业。
自己只是曾经的一个玩伴,何苦如此呢?
纵然只是一场梦,但羽箭穿过心房时,终究是痛的。
谢华妤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倏然被人拉住手臂,她抬眼看见了明微焦急的脸。
“殿下,温小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