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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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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缭绕,刚上了新漆的矮几上,两只陶色杯子整齐放着,杯口一圈水汽凝成的水珠。茶叶是初夏时殷六郎上山伐木随手摘回来的,放在院子里晒了两月,精心挑选,只得了二两。
窗外透进来几束光,恰好落在薛显身上。
要不是人真切坐在对面,他大概以为是场梦,他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人回京的消息,怎么这人就到了他面前。
目光穿过散开的热气,落在对面的薛显身上。
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看了眼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麻雀,手指下意识在裤腿上轻蹭:“六郎不知太子殿下会来,只有粗茶招待,还望——”
‘砰’一声闷响伴着茶碗摔落的声音传到门外,陈月吓得拉住陈四衣角,大眼睛看向旁边的邢风。
邢风侧目看了眼房门,摇了摇头看向面前的祖孙俩。
“老先生见谅。”看着陈四疑惑的眼神,邢风又解释了一句:“我家公子不会伤害他,放心便是。”
背猛地撞在墙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粗粝的墙面,殷六郎眉头蹙起又松开,看着薛显眼神平静,克制住翻涌上来的情绪,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狼狈。
这身体真是太差劲了,以前好歹还能打个平手,现在对上薛显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殷文辛,你是不是以为隐姓埋名,那件事情就不存在?那些将士就能瞑目?”薛显眼神狠戾,揪着殷六郎衣领把人抵在墙上:“你真不怕那些将士夜夜入梦,要你还命?”
金沙关十万冤魂,死不瞑目,里面甚至还有不足十六的孩子,一个个本该在沙场上立下赫赫军功、光耀门楣的人,却成了荒野孤坟、无人问津,死得不明不白。
那是齐国的虎狼之师,是玄云军里精挑细选的精锐之兵,怎么会落得这么下场?
薛显收紧手,骨节作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还活着?”
殷六郎瞳孔□□,随后像是将死之人一般涣散开,浑身力气从四肢散去,顺着墙面滑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他为什么还活着?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只剩下他还活着,他本该葬身金沙关,死在那里,成为一具枯骨,任由风沙吞噬。
而不是在这里苟且偷生,活成了这样子。
垂下头,殷六郎费力扶着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灰:“殿下请回,这里只有殷六郎,并无你要找的殷文辛,殷文辛死了。”
指尖触及门时顿了下,眼神微动,伸手一推,门外三个人齐齐转头看来。
“四爷,我去做饭,家里来了客人,怕是要问你讨那半坛酒。”殷六郎朝三人点头,转身走进旁边的厨房。
邢风盯着房门,不出意外听到了一声闷响,暗暗叹气,看来,这一趟白来了。
看向愣住的祖孙两人,邢风从怀里拿出一包糖:“听闻公子朋友家中有个小孩,不清楚喜欢什么,但想着小孩总爱吃甜的,公子便特意买了。”
“这、这使不得!”
“爷爷……这个大哥哥是六哥的朋友吗?”陈月紧紧抓着陈四,不敢放手:“爷爷,我怕。”
陈四连忙抱起陈月安抚,看着邢风,正要开口时,听见薛显出来的动静,不由看向薛显。
扫一眼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薛显回头看着陈四:“我们可能要在这里打扰几日,不过您老放心,月初我们便走。”
“不打扰不打扰,难得有六郎朋友上门,是好事。你们随意坐,我先抱小月回房,她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弄不明白怎么回事,过会儿就好了。”
陈四不明两人来意,但也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光是薛显举手投足时的气度,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看一眼怀里含了一颗糖笑盈盈的陈月,陈四轻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老了,陈月才五岁,日子还那么长呢。
看到祖孙俩离开,邢风忍不住道:“公子,时间紧急,我们还是先行回京——”
“只剩下五日,月初你不说我也会自己走。”
看一眼邢风,薛显走至院子的角落,看着摆放在草棚下的木材,还有堆积在地上的刨花,眼里闪过一抹无奈。
——我又不是你,我要不做侯府的公子也能凭手艺有口饭吃,哪里像你,丢了太子身份,估计活不过三日。
好一个殷六郎,当真是凭手艺混饭吃。
伸手拿起刨花,撩起衣摆掖在腰间,薛显坐在矮凳上随手挑了一根木头放在长凳上,动作熟练得连邢风都惊讶。
盯着薛显半晌,邢风抱着剑坐到一边坐下,闭目养神——不然他会忍不住把薛显敲晕了带回京城。
任性就任性吧,反正横竖只剩下五天。
向来在村子里并无多少人际往来的陈四家,这两日热闹得不行,每天都有好些借东西、送东西的姑娘上门,明里暗里的打听新来的两个英俊男子是什么人。
陈月见家里热闹,高兴得缠住‘好脾气’的薛显讲故事,非要听一听牧州外的事情,连陈四也毫无办法。
殷六郎照常从李掌柜家出来,本打算抄小道直接去城门,忽地想起薛显,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卤味摊前,锅里咕噜冒着泡,汤汁浓香,卤料的香味顺着热气往外散。
老板看着殷六郎,试着问:“是要买下酒菜吗?”
“啊?是,给我来一斤肉。”
一路拎着卤肉回到陈家村,殷六郎瞥一眼手里的油纸包,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他真是中了魔怔。
连着三日在院子里推刨花的薛显‘疯了’,他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伸手推开院门,往厨房看了眼不见陈四,前两日薛显坐在推刨花的老槐树下空位一人,刨子还放在长凳上。
殷六郎怔住,不敢细想,要是、要是薛显真的非要他回去,难道是……眼神变了变,快步走进房间。
东西整齐,不像是打斗过,桌上灶上一张纸条都不见。人,不见了。
丢下手里的油纸包,殷六郎转身往外跑,刚走出院子便让隔壁大婶叫住:“六郎,你才回来啊!小月发病,要不是你那两个亲戚,估计小丫头命都保不住了!”
“什么?他们现在人去哪了?”
“进城了,城里大夫多。”大婶看着殷六郎一脸着急,忙道:“你快去,家里我替你看着。”
殷六郎连忙朝大婶道谢,拔腿就跑。
牧州城里的医馆除了大夫和药商,不会有人比他熟。过了城门,直奔城东的同济堂,进门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薛显,额头上还挂着汗,身上衣服早被汗水浸透。
不自觉咽下所有的话,走上前探头往屏风后看去。
“她——”
“心律不齐。”殷六郎看着薛显:“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只能靠药慢慢调理,情绪激动或者激烈跑动后容易发病,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说不定起床时也会发病。”
薛显往后靠去,视线转向屏风,大夫正在替陈月扎针,刚才在路上,平常看着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没了生气,像只布娃娃。
不由闭上眼,听到大夫出来时和殷六郎说的话,终于把胸口憋着的闷气吐出,薛显不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居然忘了还有马,一路从陈家村跑到了城里。
夜幕降临,殷六郎听着背上陈月绵长的呼吸声,歪过头看向旁边的薛显,笑了下,眼睛里难得有了从前的神采:“今天的事,谢谢。”
薛显一怔,没有应声。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句谢谢。
“夜里凉,进屋去吧。”
闻言薛显没有回头,抬头盯着天,直到听见殷六郎拉动椅子,在旁边坐下的动静才回头看他一眼。
殷六郎感觉到薛显的视线,笑着看他一眼,原本就生得好看的一双眼睛笑起来,分明还是十七八的少年模样。
薛显眼底的温柔一闪而过,却别开脸不去看殷六郎。
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脾气古怪的小孩。往后靠着竹条椅背,拉紧身上的外衫:“人老了,经不得风吹,风一吹,骨头酸得像是蚂蚁在爬一样,可比不得殿下年轻气壮。”
“为什么?”
眼里笑意凝住,殷六郎张了张口,又想不出要怎么回答薛显的问题,他这人,最怕遇上薛显这样固执的人,难缠又小气。
学着刚才薛显的样子抬头看着天,没有回答。
“家也不要了?”
殷六郎身上血液仿佛在这瞬间凝住,原本还被夏夜里燥热包裹着,瞬间寒意彻骨,双膝隐隐作痛,手腕处如同蚂蚁啃噬。
外衫下的手轻而狠的按在膝上,把快要从嗓子眼冒出的声音咽下,只剩哑然。
“侯府因我被暗贬,三军将士因我而死,我以什么名义回去?”
他回哪?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因他一人而亡,他若回去?怕是不如待在牧州,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若有机会,还能——
报了金沙关之仇。
“只要你想,随时能回去。”薛显拧眉,语气已有些怒意。
又是沉默,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只剩下沉默了?